先前貌似迎宾,实是隐含示威意味的隆隆炮声倒还没有把清都世子郑泰吓到屁滚尿流的地步,连年战事的历练,已经把郑泰的心志磨练得经得住一些事了。
郑泰应对酬答倒还合乎礼仪,没有失态失仪之处,猖狂之色也全然收敛,再不露丝毫,毕竟作为当前的重要同盟者,北郑朝颇想借助帝国的力量击败盘踞黎越南方的阮朝,统一整个黎越,就是要翻脸,也不是时候。
张德裕把黎越清都世子郑泰一行安顿到钦州府一处士绅大宅,并设宴款待,钦州的官吏士绅到会陪同,济济一堂,钦州湾的名产如青蟹、对虾、大蚝、石斑鱼等流水价的上席飨宾,又有歌伎伶人歌舞娱乐,自是一番热闹,略过不提。
张德裕的行辕设在钦州一家富商的私宅之中。
抵达的翌日,清都世子郑泰便前来回拜,只是一进花厅,就被墙上悬挂的一副巨幅地图所吸引,驻足揣摩了好一会儿,才回身对张德裕说道:“抚帅,你这幅图从何处得来?见了此图,郑泰方知世界之大,远超想象了。”
“世子过谦了。这是我中华〈混一疆理之图〉的复制副本,本朝太宗皇帝即位元年,由金士衡、李茂考订,李荟校对,权近补充朝鲜和日本倭国部分,在绢上绘成宽四尺(合1。30米)、长五尺(合1。6米)的新图,在这幅地图上,世界尽头乃是远在西洋以西万里之遥的地方(注:南非的好望角海岸),想是我帝国之人,在太宗朝之前就曾经跨海泛舟,远赴异域,到过那个地方。
世子若是喜欢,本官叫人誉录一个地图副本送与世子就是。”
郑泰大喜,连忙道谢,这却是意外收获了。
郑泰回拜张德裕,就是要与张德裕商量出兵事宜中还未曾最终决定的一些事情,郑朝平安王郑俊并不愿意让张德裕的兵马从陆路进入安南黎越国,而是希望张德裕的兵马乘船直下顺化,登陆攻击,而郑朝则从升龙起兵南下攻打阮朝,这样海陆夹攻,顺利的话可以很快击败阮朝。
郑泰坐定之后,便与张德裕商量起共同出兵,联手消灭阮朝的计划中未定之事,张德裕倒也没有故意支吾,还很认真地一板一眼与郑泰谈了起来。
这其间,张德裕有意无意不着痕迹的恭维,令得郑泰感觉愉快,差不多谈完的时候,张德裕甚至还送了不少帝国的精美玩器、珍宝首饰、精美丝绸给郑泰,说是有若干同乡亲戚在安南营生贸易,希望世子有机会就照拂一二。
郑泰自然满口答应,现在郑泰觉得张德裕其实还真是善解人意,虽然是提督军务的一省巡抚,却是肯为人着想,很多时候都是顺着他的性子来,周到细致的安排,不着痕迹的吹捧,早就让郑泰如沐春风,心情舒畅,已然把张德裕炮声迎宾时受到惊吓的那点小小不快置之脑后,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郑泰却忘了,许多猛兽未曾伸出利爪露出獠牙之前,它们看上去多半显得无害温顺,或者可亲可爱,但它们若在适当时间露出本来的野性面目,怕就是噩梦开始、沦落深渊之时。
郑泰与张德裕的商谈,逐渐确定了一些在此之前双方还未曾最终决定的事项,至于其他一些具体事情,自然有他的随行人员和巡抚衙门的幕僚去磋商协调,用不着他操心,因此他提出要去张德裕设置在钦州的船厂看看,这也是临行前,平安王郑俊专门吩咐过的。
既然张德裕这位抚帅大人要遣兵马从海路进攻,当然有深入了解船只造改情形的必要,以及是否厉兵秣马,准备充分与否?这虚实是要下点工夫打探的。
张德裕丝毫没有迟疑,一口应承下来,但很是抱歉的解释说他因公忙却是不能同去了,然后即吩咐手下的一个幕僚丁长生陪同郑泰去船厂,丁长生是巡抚衙门督工船厂修造的专员,熟悉船厂大小事务。
郑泰这时春风得意,心情甚好,倒也没有什么不满,当下便告辞出来,同巡抚衙门幕僚丁长生各坐了敞轿,一行人前呼后拥赶去船厂。
船厂就在钦州湾的海边,游骑巡哨把守森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天妃娘娘庙气势庄严,是官员和工匠们拜祭上香,祈求天妃娘娘保佑平安的地方。
提举官衙、营作司等威严气派,工匠房舍,鳞次栉比,细木作、铁作、缆作、坞作、篷帆、捻缝等作坊分工名目繁多。
每个作塘(即干船坞),长约里许,宽近二十丈,宛如小湖,各作塘之间相隔二十丈,八个作塘紧靠海湾,一字排开,十分规整,气魄雄大,大大小小的船舶有几十艘在作塘中同时开工。
这一路走来,自郑泰以下,仅仅是船厂的宏大和繁忙,就让一干黎越国的随从都看傻了,这才是泱泱大国的雄风,这才是巍巍帝国的气派,一个帝国的边陲行省就有如此大的手笔,让郑泰等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是因为这样强大的实力,无疑在即将到来的恶战中将大大增加了己方胜算;忧则一旦与北方强邻发生龃龌,何以抗之?带着复杂的心情,郑泰等一路走马观花,希望尽可能多看点东西,对船厂多加了解,他们自然不知道,张德裕能在钦州湾开办这样的大型船厂,乃是得到了包括帝国四大家族在内的二三十个强宗大姓的支持,譬如海天盟就在这里订造新船,改造旧船,修理破损海船,否则以广西一省之力如何可能承担这样大型的船厂?
一一看毕那些即将完工或者刚刚开工的海船,郑泰以一种复杂的仰望心情问那位幕僚先生丁长生,道:“船厂所造多是平底沙船,可是浅海、多暗礁的海域出没作战所乘用?”
郑泰虽是久在升龙,但毕竟见识较一般人来得宽广,这最适合于内河、近海的沙船,底部平坦,船头小而方,船尾很高,吃水不深,极是容易辨认,升龙的内河码头上也有很多,他能辨认沙船、广船等船的区别并不奇怪。
丁长生捻须而笑,“世子殿下见识宏广,一言而中肯綮,小人佩服。沙船虽然也可用于远海,但更宜于内河、近海,冲滩登陆最是便利,此次出兵,亦以沙船为主。”
“哦。”
丁长生又道:“船厂有数十处造船‘坞墩’(即造船的‘工作平台面’,主要是用来分段建造水密隔舱),分段建造船体,舵楼构件、操帆绞盘、帆、缆、火炮等装具大多都是从他处分造船厂造好运来,海船便是在本厂总合其成,完工下水。”
“这是为何?全部就近集中一处造船,难道不是更好?”郑泰毕竟是贵胄子弟,自是不懂得这其中有什么说道,便开口问道。
丁长生呵呵笑道:
“世子有所不知,譬如新造一千料海船,(注:‘料’是宋、元、明时,船只载重量或容积单位,据说1料等于1石,不过尚无定论,还有其他说法。一般,明代的一‘料’已经显著的大于宋代一‘料’,宋代两千“料”仅相当于明代的四五百“料”),计需杉木三百又二根,杂木一百四十九根,株木二十根,榆木舵杆二根,栗木二根,橹坯三十八技,丁线(船钉)三万五千七百四十二个,杂作一百六十一个,绳索百条,桐油三千又一十二两八钱,石灰九千又三十七斤八两,捻麻一千二百五十三斤三两二钱。若是全集于一处,人多物杂不堪其荷不说,载运之费就很是不少,而且造船工序有先有后,分工各不一样,全部集中于一地制造,造价凭空增加许多,如何使得?”
原来帝国修造海船已历千百年,造船工匠已逐渐形成一种分体造船的固定程式,每一段船体包括两端的水密隔墙(类似竹节的内部结构),用重达十数斤的铜栓固定在一起,在柚木框架上钉上三层硬木,然后以麻线等捻缝,再用桐油和石灰混合涂刷,使船密不透水,即便触礁损坏一两个隔舱也不沉没。
船上所用构件、装置众多,譬如不同的海船或在舭部装梗水木(舭龙骨),或两舷装披水板,或船中设可升降插板,或设首尾通水舱以减摇、抗漂;另外船舵又有多种,譬如可升降的舵,根据需要调整舵叶入水深度或将舵叶提升出水面。船在深水区航行,遇大风浪或乱流时,将舵叶下降到船底线以下;在浅水区航行或锚泊时则将舵提升到高位,不致搁浅伤舵。
又如带爪的木杆石碇(锚)、带横棒的多爪铁锚等等。
这些船上所用的不同器械装具,历来都是在他处分造,再运到一处总成完工,若是将大多数材料全部集中一处船厂制造,工时工价的浪费,大批建造海船的造价就无法降低,分体造船正体现出帝国经过千百年的积累,在造船上的强大实力,绝不是其他小国可以比拟的。
“原来如此,”
郑泰听着丁长生的解说,连连颔首。
丁长生其实事先已被张德裕吩咐过,因此表现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同特别好客的主人,恨不得倾其所有使来宾满意一般,但是谁又知道这背后暗伏阴险的杀机呢?
张德裕就是蓄意要把许多厉兵秣马诸般备战的情形一一‘亮相’,让安南黎越藩国的清都世子郑泰一行人在钦州的参观 ‘满意而归’。
攻打南阮朝,对于广西巡抚张德裕来说绝对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作战谋划,至于其它,呵呵,就不在张德裕考虑范围了,他的任务就是要把北郑朝军队的主力吸引南下。
但是张德裕手里的兵马是颇让黎越郑朝方面忌惮的,要想达成‘调动’北郑大军南下的目的,张德裕还真得明火执仗地演上一场逼真的戏,要让北郑的谍探相信张德裕领兵出征之后,广西留守的兵力并不足以发动对北郑的突然袭击,仅勉强够戍守而已。
这样一来,当张德裕袭击得手后,南掌、真腊、缅邦、暹罗甚至占成也纷纷出兵攻打南阮朝时,北郑朝必然心急火燎地调动大军南下抢占地盘,北郑后方空虚,就给了预设伏兵突然袭击的可乘之机了。
计划并不复杂,然而时机拿捏上却是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