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毛道:“川峡中常年阴雾,极少晴朗。只我这里是个山缺口,江面又宽,得见天日。上月有一天,太阳正出得大大的,我下崖去网鱼,先见下流有两只大白木船往上走来,见惯的事,没有在意。晚来收网回家,忽见那木船又随波逐浪漂了下来。春潮正涨,水势正急,没法将它钩住。只见船上人七横八倒,俱已被人杀死,箱柜全都劈开。那船一会工夫便被浪催着,往下流漂去,知是江船遇见水寇。正要回去,忽又见上流头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道人,身披八卦,一手持剑,一手拿着一片桨,也没坐船,竟从水波上箭射一般飞来。先以为是妖怪,等到晃眼过去,才看出那道人脚下踏两片木跳板,身上还有血迹。幸亏我网鱼的地方有个崖窟窿,没被他看见,心里吓得直跳。由此每隔几天,常有死尸船只从上流漂来。事后必见那道人踏着木板,顺流而下。却未见他踏水往上流去过。我想那必是个有本领的强盗,在下流头假装搭载。混上客船,等到船到了上流头险僻去处,然后将人全都杀死,再踏木随波往下流去,等候有钱的行舟,再去劫杀。这时已有四五天不见他走过,想必今日傍晚时节定要走过。二位这等英雄,何不将他杀死,也为江中行旅除去一个大害。”
吕、张二人闻言,甚是忿怒,正要往下盘问,幺毛忽然一眼看向上流,低声疾语道:
“上流有点黑影,说不定便是他来了,二位快看。”不一会,便离岸下不远,果然是两片木板,上面站定一个道士,身材高大,相貌凶恶,头却不大。额前长有七个核桃大小的疙疽,衬着一张黑脸、浓眉、鹰鼻、暴眼、阔口,愈加显得丑怪狰狞,令人厌恶。道人身上穿着一件大红平金八卦道衣,腰系葫芦兜囊,大约盛的是什么暗器之类。背后插着一口宝剑,空着两手。只见他两腿微微往下一顿,脚底下那两块木板便似脱了弦的弩箭一般,在骇浪奔涛之上,往下流头飞驶出去数十丈远近,眨眨眼就没了影子。
吕伟正寻思这恶道曾在哪里见过,猛听张鸿道:“原来是他。”吕伟忙问他是何人。
张鸿道:“这厮名叫毛霸,便是恶道陈惟良的心爱徒弟。大哥可还记得那年成都花会,恶道师徒自道姓名,虏掠孕妇,想探紫河车,炼迷魂散,遇见独霸川东李镇川,路见不平,打将起来。恶道一身妖法,李镇川一时仗义,哪里是他对手。我二人因他虽是绿林中人,平日却喜行侠仗义,正要上前相助,不料从碧筠庵内纵出一个小道姑,一照面便将毛霸打倒。陈惟良正取出法宝要放,忽又从人丛中跑来一个持红葫芦的穷道人。你我分明见他乘李镇川发镖之际,从手上飞出一道白光,刺中陈惟良的要害,陈便死于就地。
旁观的人齐夸李侠客的神镖,没有把穷道人看在眼里。那穷道人笑了一笑就走。只我二人留神,去追了他一阵,也没追上。回来一打听,说毛霸见师父被人杀死,便朝那小道姑苦苦求命。那小道姑见地方过来,怕惹人命,踢了他一脚,径自回庵。李镇川先是不便上前,见小道姑回了庵,还想杀了他,再去投案。这厮腿快,业已溜走。你说斩草没有除根,小道姑庵中迟早难免生事,还约我多住几日,每晚去至庵前庵后守望,始终未见动静。直到有一晚,遇见一位老前辈,说出庵中人的来头甚大,一百个陈惟良师徒也非对手,用不着我们操心,才行罢手。这才不满十年的事,就忘怀了么?”
吕伟想了想,答道:“我们快追下去,这斯定在前面劫杀行旅。适才过去时,仿佛还见他回过头来对我们怒目相视,颇似含有恶意。我因他头上七个肉包眼熟,正想是在哪里见过。那年我们虽未及上前,恶道便已伏诛,但已喊出声来,那位穷道人又从我二人身后闪出发的飞剑,说不定这厮把我们当作穷道人一党,记恨前仇。他劫了人回来,还许到此地来寻仇呢。”张鸿闻言,忙道:“大哥之言一些不差,我也曾见他发觉我们在此,目露凶光。与其他来,不如我们迎头赶上,省得老幺他们见了害怕。”说罢,二人匆匆起身,辞别老么,又丢下一锭银子,便施展轻身功夫,步履如飞,顺山路往下流头赶了下去。
老么拿起银子,还待谦逊几句,见石上的几瓶酒和一些瘦腊肉巴二人尚忘了带去,连忙边追边喊道:“二位爷快请停步,你老买的酒还没有带走呢。”吕伟高声答道:
“暂存在你那里,我们有事,改日再取吧。”说时脚步未停,未容老么二次开口,人影越来越小,转眼变成两个黑点,疾如星驶,没人丛莽林海之中,依旧是荒崖寂寂,江声浩浩,哪里还看得见一丝踪影。老幺因以前屡受吕伟周济,苦难尽心,好容易盼他到来,本打算强留二人盘桓上一二日,多煮一点腌腊鸡肉,送给二人带往路上食用。不曾想走得这么快,好生后悔自己不该多嘴。当下唤出儿子向三毛,收拾安睡不提。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忧危难 千里走蛮荒 撒凶顽 三峡擒巨寇
且说巫峡沿岸除有的地方略有一点船夫子的纤路外,大半俱是陡壁绝巇,危崖峭坂。
那极险的去处,便是猿猱也难飞渡。二人因自己沿途耽延,舟行下水相隔已远;适才恶道踏波,其行甚疾,必有变故。明知这一带山径崎岖危峻,但是志在救人除害,刻不容缓,仗着一身内外功夫均臻绝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径往下流头追去。走约有数十里远近,行至一处,上面是绝壁参天;无可攀附;三面是江流百丈,滩声如雷,眩目惊心。
仅半中腰上有一条极窄的天生石块,形如栈道,纤曲盘空,只起头埂路尚宽。吕伟因是生路,又在夜间,恐行至半途石埂中断,折回头来反倒费事;不如攀崖直上,绕道山顶而行,比较稳妥。张鸿性急,说:“看前面石埂甚宽,定是舟人纤路,何必舍近求远?
况且月色极佳,正照其上,即使万一中断,再行攀萝扪葛而上,也不妨事。万一真个失足,彼此俱都精通水性,难道还怕失事不成?”吕伟也是一心求速,便依了他。谁想前行不过半里之遥,刚转过一处山角,那石埂便窄了起来。渐渐擦壁贴崖,人不能并肩而行。所幸那条石埂绕着峡壁,上下盘旋,还未中断。吕伟怪张鸿说:“这么提气贴壁走路,多么费劲。上面又陡又突,扬头仰望,看不到顶,无法攀援。万一前途路断,纵不致折回原起脚处,也须退回老远,才可攀上崖顶。欲速反缓,有多冤枉?”
说着说着,张鸿在前,猛觉脚底一软,知道有异,欲待后退,吕伟紧随身后,势必双双一同撞落江中。急中生智,也顾不得细看脚下是什么东西,两腿一拳,往前直纵出去,落在石埂之上,脚踏实地。同时吕伟也觉脚底踏在软处,并非石埂,见张鸿忽然纵起,便跟着纵了过来。二人手挽着手,低头一看,经行之处石埂中断了五六尺,月光底下只见灰蒙蒙的一段东西,嵌在石埂中间,与埂相平,恰好不大不小,接住两头。细一看,颇似一大麻布口袋,包着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手脚俱被麻布包住,看不出真形来。
张鸿估量这等荒崖断径,定是山魈木客之类的怪物。也没和吕伟商量,忙取一枝镖,从吕伟肩后,照准那怪物身上打去。镖才出手,还未打到,便听哈哈一笑,那怪物急住江中坠落下去。紧跟着从断石埂中间冲出一个怪物,碧目闪光,阔口喷血,似蟒非蟒,粗约水桶,长只四五尺,只有前足,身子齐腰中断,并无尾巴。那镖正中在怪物前额,好似通未觉察。一声儿啼般的怪叫,也往江中坠去。不一会,便见下面江涛飞涌,壁立数十丈,声如雷轰,喧呜不已。又听猿声四起,与之应和。
二人抬头一看,两岸崖上,也不知哪里来的成千累万的猿猴。有的纵跃崖岭,欢呼跳蹦,有的攀萝钩石,朝着江中长啸,作出奋身欲跳之势,意似与江中怪物助威一般。
暗忖:“巫峡啼猿甚多,这一路上不见一只,这时怎的这般多法?”再看江心,先落下去的怪物已看不见。惊涛骇浪中,只见半段黑东西张着血盆大口,伸出两只鸟爪般的前足,不时隐现。二人先当是二怪相争,这绝壁洪流,存身之处绝险,如果两败俱伤还好,要是一胜一败,胜者纵了上来,怎生应付?便是这么多猿猴,也惹它不得。二人俱都不敢逗留,略看了看,正要乘它们斗势方酣之际,沿埂走去。见江波渐平,虽仍汹涌,已不似初见时那般猛恶,飞涛中隐隐似有一道白光掣动。二人也不去管它,加紧脚步,不时回头,以防不虞。
刚走出去半里之遥,二人忽听两岸万猿齐声欢呜。江心波涛高出处,一道长虹般的白光飞涌水面。一个矮老头,一手提着水淋淋的麻袋,一手夹着后落下去的怪物,一出水便往对崖顶上飞去。这时寒光朗朗,照得他须眉毕现。那里忽又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红脸道人,迎了上去,说了声:“多谢师兄,将它交与我吧。”声如洪钟,响应山峡。
两岸猿猴下拜欢啸中,道人早从矮叟手里接过怪物,两道长虹经天,一闪即逝。二人闯荡江湖已有半生,从未见过这般奇景。身在隔岸,无法飞渡,仙人咫尺,无缘一面,好生可惜不置。怪物就擒,仙踪已沓,两岸猿群也已分散,二人便往下流头赶去。见前路渐宽,不时发现朽索断埂,这条石埂果是当年天然纤路。想因年久崩削,越来越窄,又出了怪物,渐渐便荒废了。
二人走不多远,忽见下流头有几只大小船只,船头俱有多人,篙撑橹摇,奋力逆流冲波而上。浪猛流急,看出甚艰,互相交头接耳,手忙脚乱。船舱中客人更不时探首舱外,询问催促,状甚惶速。川峡中水势猛激,险滩到处都是,上下行舟,大半都是早行夜宿,似这样黑夜行舟,极为少见。看船人来路,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