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才是昨日见过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倾国倾城又绝色,这样形容一个男子可能不太贴切,可我委实想不到其他什么词语来。
看了看他换下的破旧衣服,继而想到他现在暂住的客栈,极其普通甚至可以称之为简陋的客栈,我突然很是心疼。这些委屈恐怕都是为了见我而不被别人发现才会受的,自然也包括昨日他乘坐的那一叶破舟。
眼中像是有泪花攒动,他的指尖蓦地拈去脸颊上的泪珠,缓缓举到我的眼前:“好好的,哭什么?”我盯着他没说话,他又握了握我的手:“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摇头,接着又摇了好几下。为了不让他继续追问我为何突然难过的原因,我抬起方才被他牵过的手,表达自己的不满:“应该让我先洗的,你看你都把我弄黑了。”
黑眸闪过一丝疑惑,最终被他压下,拧了帕子小心翼翼给我擦手:“洛阳之行,是办朝中旧事,一来隐秘,二来忌讳颇多,不能被他人得知,所以转至荥阳也要小心翼翼。”
他说的这些恰与我猜测的差不多,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明白,他将帕子在水中洗了洗后开始为我擦第二遍:“乔装起来,就无人能辨了,不过幸好这里有我的衣服”他好像想到什么,突然顿了顿,按住我的手腕,望了我一会儿,慢慢道:“这些衣服眼熟的紧,你从何处得来的?”
手就搁在他的手里,一面是他掌心的温度,一面是帕子浸水的沁凉,一路划过皮肤,柔柔的痒痒的,心和神思都飘忽起来,大概差一点就睡着了。赫然听到他的问题,心脏猛地跳了跳。
我开始纠结,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
我共藏了他三个大包袱的衣服,加起来足有十余件。这些衣服都是当时我从离开邺城伙同莲洛和滕郢舟偷偷顺出来的。一来是为给小呆营造一种有他气息的氛围成长,让小呆熟悉他,二来给自己留一些纪念,以便睹物思人。
方才为他找衣服换时全被我翻了出来,还粗神经的让他自己选,可想而知全是被他看到了。第二个借口任是谁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也只能用第一个借口来回答他了。
高长恭听后愣了那么一刻,清风浅香穿堂而入,他蓦地勾着我的手握住:“怪不得这鹰一见我就飞过来,原来是这样长大的。”
我答应他要把小呆养的对我和对他一样,这么说来真是做到了。挠一挠他的手心,我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嘿嘿。”
晚霞褪色隐如云霄,天边变为薄薄灰白。时隔许久,高长恭终于带来沈易和谢轻萝的消息。
我们从幽州回邺城时,谢轻萝不舍沈易,最终被他打昏带上马车。行走三里,谢轻萝便在我们睡觉之时偷偷跑掉了。高长恭拿她莫可奈何,暗中派人护着,直到她见到沈易。
此后的日子里,谢轻萝始终与沈易生活在一起。我想沈易是真拿她没办法,若有一点法子,也不会任由她远走他乡,抛家弃父。
后来宇文邕让弟弟宇文宪设法将谢轻萝接回去,可小阿萝一心要嫁给沈易,所有人包括她的爹爹亦拿她没办法。逼得急了,我知道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那些长辈恐怕就因知道这一点,才任由事情不进不退,就这样搁置着。
我叹了口气,对于他们来说,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守一生,哪怕再艰难恐怕也是高兴的。
接过高长恭递给我的一枚贝壳,心里似是碾过陈年的烟云,蒙上一层驱也驱不掉的怅然。
这是沈易姐姐的贝壳,那个一朝红颜枯萎的女子喜爱的东西,如今辗转翩跹,到了我的手上。
高长恭端起茶盏拨去一层飘浮的茶末,浅浅啜了一口:“寒冬征战库莫奚时,沈易做了军中校尉,在另一处,未见到。今春他特托慕容羿从幽州抵邺城,将此物予我转交给你,皇上已经为沈家讨回了公道。”
“沈易意欲何为呢”我喃喃低语,“总该有什么话吧?”
他看了我片刻,笑意爬上嘴角:“他说你就是他的姐姐,沈家的长女。即便有一日郑家不管不顾你,沈家亦会庇佑你。”
我愣住了,全然不知沈易是做的这样的打算:“郑元义显然将我当做亲生女儿了,怎么会不管我呢。”
高长恭点了点我的额头,笑了笑:“那你究竟是不是郑家的女儿呢?”
“你该知道的不是。”
他沉吟片刻道:“是或不是,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我大惊,莫非他真的知道什么:“你”
门应声而开,莲洛带人送来清粥大饼和菜肴,瞄一眼已经不见踪影的日头,原来早就到了吃饭的时间。
我不饿,因为一天到晚总能找些东西消磨时间,但高长恭不同,离家在外,他必然饥一顿饱一顿,所以不论是什么我全然往他的碗里夹。
高长恭有些失笑,我看出他的为难,赶忙仔细瞅了瞅他的碗,那俨然是一座小山。
可我真的想让他吃很多呀,但他仅仅吃了几下筷子就搁下了,他指了指小呆问道:“方才一直很疑惑,你叫他什么来着?”
我喝了口粥:“小呆。怎么样,很可爱吧。”
他的嘴角动一下,眉梢稍稍挑了挑,思考一会儿一针见血道:“取名之事果然不能交给你。”
这时,小呆突然仰天长啸,像是在配合又像是在反驳。我想,我养大的鹰怎么会配合他呢,一定是在反驳他,于是很是温柔的拍了拍小呆的头,和颜悦色道:“多有意境的名字啊,你看小呆它自己都非常满意。”
小呆一跺脚,差点摔了。高长恭眼皮跳了跳,给出一个单音节字:“哦?”
实话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又喝了一口粥继续道:“你一定不知道吧,它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长啸。”
“是么?”
我重重地点一点头。
他不可置信地瞥一眼小呆,小呆这回真没站住,扑通一下摔在他手臂上。高长恭同情地摸了摸它柔亮的羽毛,叹息道:“将你就回来不是我的错,但将你给她养大,大概也只能是我的错。”
我哼了一声:“不然你想给谁养?”
小呆在做垂死挣扎,高长恭摇摇头,与我好言好语地商量起来:“小昀,不如我们给它改一个名字?”
我继续冷哼:“你觉得可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下章大婚
☆、第四章 大婚
六月桐花馥,日赏菡萏为莲,茉莉花开,夜听竹叶簌簌,雨打芭蕉。
荥阳郑府华灯高挂,红绸粉饰,我搭着莲洛的手一步一步从深宅的闺阁向正门的迎亲马车走去。郑元义、郑子翻以及产子之后尚在虚浮中的妻子都立在正厅,这是郑尔萦身份最亲近的家人,依礼我要在此拜别他们。
需要拜的其实主要是名义上的父亲郑元义,以及名义上的祖父,至于宗室的其他亲人,拜或不拜似乎都可有可无。
一叩生之恩;
二叩养之恩;
三叩不能承欢膝下之遗憾。
拜别礼过,郑元义将我扶起,颤抖着手久久不能言语。
他是郑尔菡和郑子翻的父亲,年过四十,却已斑驳了黑发。
我猜得到他为何会颤抖,毕竟早年的失妻和丧女之痛必已给他沉重的一击,我的存在实际上是盼了多少年老天才睁开一只眼给那么一点点的安慰,而这一刻,才找到不久的女儿也即将离开。
向来脸皮可厚可薄的我很是惭愧,也很是愧疚。一为自己明明不是他的女儿,却要以女儿之身份出嫁让他伤感而感到惭愧,二为自己不是他的女儿却要借助郑家之声望实现一己私利而愧疚。
我觊觎郑家的家族声望,欺骗郑元义,更欺骗了他的感情,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好哥哥郑子翻。尤其是当他们诚心以待的时候,我则更会感到无地自容。
我沉痛地想,这辈子所背负起的亲情债务恐怕已经无可能还清了。
即将分别,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让他们伤心,不让他们担心。
我很像往常一样,开玩笑地端一盏茶奉上,然后说着似真似假的话——“爹爹呀,你不能再皱眉,再这么皱下去,脸上就可能有舒展的时候了。”或是拎着一向活泼的小呆在郑元义面前蹦一蹦跳一跳,说——“跳一跳十年少,生命在于运动!”
可这一刻,就在我抓住郑元义的胳膊时,他僵了一下,坚硬而清瘦的骨骼就在手下,喉间突然哽咽起来。我觉得我最需要的是坦白,坦诚的告诉他——我是我,尔萦是尔萦。
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底流出来,那句最想说的最需要说的“我不是尔萦”仅仅说出第一个字,剩下的四个便被突如其来的情感冲散,然后模糊得辨不出来。
郑元义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地慢慢地,就像小时候母亲哄孩子入睡时那般小心翼翼。这个节奏蓦地敲进心房,我只觉得眼泪稀里哗啦地往出掉,然后怎么止也止不住。
郑元义说:“爹爹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论你是谁,从何处来,在爹爹心里已经认定——你就是尔萦。”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我回答的声音也不大,也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可这一切都是巧合,恰好被我赶上了”
莫名其妙被丢到这个时空,一切真的都是巧合,我怎么可能是郑尔萦呢?时空的距离必然已经阻断了血缘,何况我有自己的母亲有自己的父亲,与他断然没有关系。
偷偷抹了抹眼泪,就听到郑元义又说:“世间并不存在很多巧合,能与事实相吻合的又岂会是巧合呢尔萦,记住,你活着就是老天对爹爹最大的补偿!”
我还想说什么,周围传来嘈杂之声。当沉甸甸的木质盒子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