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医生技术上出了什么问题;结果是“龙胎”李国焘生下来了;而“凤胎”夭折了;法国夫人也含恨去世了。 李国焘生就一双蓝眼睛;笔直的鼻梁;一看就是混血儿。他长大成家后;又有了二子一女:李家骍、李家骊和李家骁。现在这些人中;只剩下李家骁“遗世独立”了。
李家骁长得虎头圆脑;从小调皮捣蛋;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也几乎很少走正门;总是翻墙头进来(那时他家住在富民路上的裕华新村;新村的围墙很低;现在的围墙是后来加高的);每天放学后打球也打架;玩得大汗淋漓;衣服脱下来总能拧出一把水。家道是如何一天天地由盛转衰的;他既在意又不在意;反正家中他最小;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他;他总是有饭吃的。 解放初;乡下大规模地开展土地改革时;像他家这样在乡下有大批田地和房产的人;十有八九是要被揪回去批斗的。他的父亲李国焘是个聪明人;在公私合营之前;赶紧捐献了很多房地产;尤其是在芜湖的大批房地产;包括把长江边上华盛街上的“钦差府”捐献出来办学校;一部分后来参加了公私合营;最后剩下六十一间房子等待“社会主义改造”。作了这样的安排;他才被定为开明绅士;日子大体上算是太平。
上海方面的像样的房地产;如现在乌鲁木齐路上的徐汇网球场的地段;全部捐献;只留几处自己和家人住的房子;还有一小部分参加公私合营;这样就被聘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但是那时的房子估价估得很低;芜湖的价格就更低;两处的定息加起来每个月总共三百多元钱;但要养活一家十几口人吃饭和供养儿孙们读书;这些钱还是不经花的;何况家中还有好几个从安徽带出来的男佣女佣;老了也一直住在家里;于是不得不卖卖当当地过日子。 老李的孙子沦到了卖卖当当地过日子;恐怕很多人难以置信;这时就用得着中国一句老话———“富不过三代”! 俗话说“穷归穷;三担铜”。
从李家拿出去的开始是字画、瓷器等文物;后来是首饰;最后还有一大批徽章。李家骁常看见阿姨(其母亲的妹妹;亦是他的养母兼管家;十一岁就来到李家)掀开一只箱子盖;伸手从一个洋面袋子抓几只各式勋章或纪念章;拿到陕西北路的一家首饰铺去换钱。那首饰铺老板也认不得勋章上的外国字;不知道它们的文物价值和档案价值;只认得那是金质的;顺手抓起一只小锤子;“当”地一声砸扁;称了分量付钱。这位阿姨活到1995年1月去世;活到八十一岁。
据她说;被她卖掉的勋章、纪念章等金质小玩艺儿;是李家三代人从外国带回来的;足足有一洋面粉袋。后来听说这玩意儿很值钱;还有文物价值;曾后悔地说:“蛮好留一只下来给你们玩玩的。” 李家骁尽管调皮捣蛋;在街坊邻居中出了名;但还算遵纪守法;又是里弄里的文艺骨干;擅长京剧和评弹。建国之初他才十几岁;里弄里排练节目搞宣传;拉胡琴就是他的份儿。小伙伴中谁受了欺侮;他就教人家几招防身的本领;他那是跟一个老拳师学来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公安局还是把他找了去。 开始他很紧张;因为在此之前;芜湖市有关部门曾把他的哥哥李家骍带走了;是因为家骍名下的一份房地产的事。后来家里花了不少的钱才把事情“摆平”;只要人回来了;一切都还算好。这回好像是轮到他李家骁了。他说我年纪还小;名下没有房地产;你们找我什么事? 后来才知道;是他的同学出了事。这个同学叫袁延权;其父是水果店的老板。他们在东湖路上华光中学(旧址是现在的青年报社)读书时;是最最要好的同学。后来;李家骁升入高中;袁延权未读高中而投奔了在香港的姐姐。
60年代初;袁延权的母亲在上海去世;他回上海奔丧;一下火车就给李家骁打电话。电话挂上不久;公安局就来敲门了。 公安局的同志给他看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人正是袁延权;另一个他不认识。公安局的同志说;他不认识的那个人是国民党在香港地区的特务头子。此照片说明;袁已加入了特务组织;请李家骁帮助政府做些工作;主要是打探袁此行的真实目的和在上海的联络人;在必要的时候将他逮捕。 李家骁抬起头来看了看来人;顿时吓了一跳;眼前这些人肯定都是些出生入死的老公安;有的缺了一只耳朵;有的脸上还有刀疤既然是公安局来找你帮忙;看来的确是问题严重;在那个“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年代;你能说你不干吗?
于是他成了公安局的临时“眼线”;跟老同学见面时尽可能做得自然些;按照要求去见机行事;回来后如实汇报,而且每一次都换一个地方。事隔多年;当年他究竟汇报了些什么他自己也忘了;只是记得当他把老同学送上火车不久;老同学就在火车上被捕了。可是到了“文革”;李家骁可就倒霉了;造反派八个人打他一个;罪名就是与香港特务有联系!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造反派都很年轻;50年代他们刚刚生出来;他们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可他李家骁也不是好惹的;他的父亲从小为他请过一位拳师;教他练功;关键时刻可以防身;因为那时家里还有点底子嘛;又是最小的一个儿子;老爸自然更费心些。谁知时过境迁;家里早就卖得“见底儿”了功夫才用上。
李家骁看看来势凶猛;连忙靠定一个墙根站好;这样可以避免来人从背后袭击他。结果打手们上来一个他扳倒一个;上来一个他扳倒一个;八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全傻了。 李家骁三十八岁时才结婚。他于1962年从上海纺织专科学校毕业后;正遇到三年自然灾害;纺织行业不景气;不需要毕业生;他只好去愚园路民办小学代课;后来转到茂名北路小学和上海爱国中学;除了政治课他因出身不好不能教;历史课他又不屑于教———他不愿骂老祖宗是卖国贼;其他几乎所有的课都上过;尤其当体育老师很出色。他带的茂名北路小学篮球队;在全国小学男篮比赛中夺得过冠军。他又辅导小学生打棒球。可是他的球队要去外省市参赛时;领导学校的工宣队却因他出身问题不许他带队前往;为此;支部书记唐国论同志找他谈了两个小时;劝慰他想开点;看问题不能看一时;“酒香不怕巷子深”嘛;以后还有发展的机会;一个人要经得起各种考验。同时关切地叮咛他;找个女朋友;赶快成家!除了有课时要来校上课;没课时就不要来了;去谈朋友!“三十八岁了还不成家;成何体统!”
其实;李家骁何尝不想成家?但他确实又被人间的婚姻弄怕了。他们李家;就有一大堆不幸的婚姻。况且;他也没钱结婚。 他的父亲李国焘早年在英国剑桥大学读书时风头很健;人长得身材魁梧、风流倜傥不说;他的身份也无人不知。因为他的祖父李鸿章1896年曾访问过英国;受到最高级别的接待;父亲李经方又出任过几年大清驻英公使;所以周围的人无不对他另眼相看。李国焘曾与一位英国姑娘恋爱;临毕业时;两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然而却遭到老太爷李经方的坚决反对。在李国焘剑桥经济科毕业;拿到学士学位后;就“十二道金牌”般地下令;要他立马回国;与一安徽同乡的女儿(实际上是亲戚;是李鸿章姐姐的孙女、张家的后代。这位姐姐就是李鸿章在家信中一再感激的;曾给了他们兄弟很多帮助的张夫人)结婚。李家完全是个封建大家庭;父命如山倒;说一不二的。何况李国焘刚刚毕业;尚未独立;经济上全仰仗家里“拨款”;不敢得罪老爸;于是他决定暂时离开女友;回家去说服父亲。临别时;女友剪下了自己一条三寸长的小辫子,一枚极细巧的十八K金戒指;当然还有一张微笑着的照片送给他。
李国焘哪里想得到;到了上海就不是他说了算了。他被命令必须与张家小姐成婚。其父说;这是早在多少年前两家长辈就定好了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李家早年仰仗人家的帮助;现在李家好了;岂能单方面撕毁“婚约”?如果单方面毁约;那家族的面子往哪里放?李家树大根深;丢不起这个人! 那么李国焘就丢得起这个人吗?伦敦的同学和朋友们哪个不知道李国焘已有了女朋友?而当父亲的不管你那些。 李国焘在后来的几十年生涯中;始终未能将他初恋的女友忘怀;他一生都戴着那只十八K金的细戒指;还把那照片烧制在一只瓷盘上;配上红木框架;放在写字台上;每天与她对视;又把那条三寸长的小黄毛辫子珍藏在抽屉里。有一次;调皮的李家骁翻老爸的抽屉;发现了小黄毛辫子;翻出来拿在手里玩。老爸只好把女孩的故事告诉他;说自己不会忘记她。
李家骁懂事后很为老爸抱不平———凭什么爷爷可以同时娶法国老婆、英国老婆;而父亲只能娶中国老婆?为什么爷爷的婚姻可以自己做主;而老爸的婚姻就不能自己做主?但是要说完全不能自己做主;那也不是。李国焘后来共娶了四位太太;但是阴差阳错;没有一个是他真正喜欢的。神情沮丧时他还用抽大烟来自我麻醉;情绪变得越来越沉闷。当然;家中经济的拮据也令他恐慌。他的一个老朋友曾说;50年代中期;有一次李国焘和盛宣怀的四儿子盛恩颐出去散步;在路边的小铺里每人吃了一副大饼油条;然后约去襄阳公园里坐坐。但到了公园的门口;他们你翻翻口袋;我翻翻口袋;谁也拿不出买门票的钱了。
李国焘1962年去世了;他的元配夫人张继芬先他一年而去。临下葬时,只有家骁明白老爸的心事;把那条小黄毛辫悄悄地塞在他的颈下;让他带着这条定情物;与旧时情人地下相会吧。 可是想想大妈妈(张继芬)也很可怜。她是安徽名宦之后;虽裹着一双小脚;但诗词书画样样在行;大家闺秀的功课一样不差。她平时不出门;甚至不下楼;只有过年过节有许多客人来时;才走下楼来;非常有礼貌地招呼客人们。她和丈夫分室而居;平时总是在自己房中读书看报弹琴;而丈夫从来不去她的房间。后来;连她从娘家带来的丫环都被老爷收房做了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