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自从那张告示张贴后,她便成为松江郡会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人们无不想一睹她的风采,想索得她一纸墨宝。冬烘者所求,欲作为攻讦的凭据,告诫子弟晚辈,不受其影响的资佐;好奇者欲睹被府台称为邪书禁止流传的书法和被称为流妓的女人,到底是何种怪物?求得一纸,以慰新奇的欲望;再就是曾经见过河东君书艺的真正识货者,犹恐在此高压禁令之下,再也得不到她的墨宝,即使以高价,也愿索之;更多的则是善良的人们,他们关心河东君的命运,同情她的飘零,他们愤愤不平地发问:“不准她卖字求生,难道还要逼着她卖身谋生吗?”他们不为攻讦,不为新奇,也非书法艺术的鉴赏家,他们愿意拿一点钱买得一张,是把它作为对柳河东君的一种施舍和支援的善行。同情弱者,是人们的善良天性。在求书者中,河东君还结识了从嘉定专程而来的被称作嘉定四先生之一的画家、诗人、老师、歌叟的陈嘉燧老人,他们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交。
这些年,河东君与高才名士广为交游,她涉猎了大量的史书,《春秋》、《左传》、《汉书》、《史记》、《资治通鉴》,颇为了解历代权力执掌者的喜恶和他们制造的文狱。文狱,历代都有过,禁止过很多东西,戏曲、小说、书、画,他们不准许小民拥有这些文化,把一部分适合他们胃口的关闭在宫廷里,作为他们的特权享受,而将一部分人民大众喜欢的东西禁毁。但文字狱也没有让文明毁灭,珍贵的文化遗产还是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河东君认识了个道理:有众生在,文化就不会被毁灭!统治阶级越是要禁止的东西,百姓就越是宝贝它。人民的意志有如长江大河滚滚前进的波澜,你要拦截它,它的浪头就会涌得更高,势如破竹。效果适得其反。
河东君之书,经这纸告示—禁止,蜚声郡会,身价百倍。在某种特定的历史情况下,百姓会产生一种错误的心理,以为官吏不喜欢的东西,肯定就是属于他们的了。其实也不尽然,这中间有很多复杂的背景,有尔虞我诈,有宗有派,各种货色齐全。而河东君自己明白,她的书之所以被禁,则完全是由于钱横的贪婪嫉才和公报私怨。她不服这口气。
子龙和待问的远别,对河东君来说,无疑是个打击,突然间加重了她流落的寂寞感。而且那种长期弥漫在她周围的不安全气氛也更加挤压着她。只有在拼命工作中,才能暂时从勃郁和威胁中解脱出来。只要一放下笔,子龙的影像就会随着他为她写的那些诗句悄悄潜来。
又是一个孤寂的夜晚,湖上很静,只有浪花轻柔的细语,他们的船几乎感觉不到晃动。她又拿出了子龙托人带来的诗笺。这四首题为《别录》的诗,就是回答她最后一首《送别》的。她读了多遍,每次读来,都有新的意境。她被寓于诗中的离情壮怀感染着,从中得到了激励和力量,使她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虽说知音难觅,但知音还是能求得到的。爱我所爱,想我所想的男儿还是有的。她虽然忙了一天,但只要一读子龙的诗,就会顿生疲劳散尽之感,精神也会为之激荡起来。这时,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笔,在一张洁白的空纸上,工整地录下了子龙所赠《别录》中的一首,反复吟咏着其中两联:
我欲扬清音,
世俗当告谁?
同心多异路,
永为皓首期!
河东君又欣慰,又怅惘,子龙既表达了对她爱情永世不移的誓愿,但他又对自己的前途、抱负抒发了一种曲高和寡的苦闷和惆怅。河东君深为理解他那种忧国虑民求而不得的痛苦,感激他视自己为同志,把他欲扬清音的志向倾吐于她。
她珍爱地把它贴在书桌上方的墙上,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它,那就像看到了子龙一样。她能从那里得到鼓舞,还会提醒她,他将帮助她结束飘零的生活,同知音结为伴侣,共研务实之学,共担国忧。
她刚刚转过身,船伯的脚步声就在她的门外响起来了。那缓慢沉重的脚步落在船板上的声音,仿佛凝聚了过多的重力和忧虑,好像下下都是踩在她的心脏上似的。
大地睡了,连鱼儿也沉到水底去了。他为何还不睡呢?他一定是从她门缝漏出的光束里得知她还未睡觉,他在担心她的健康呢!好心的老人啊!她—口气吹灭了灯,躺到床上。
可是,遐想的翅膀又把她带到了憧憬的天地。她历经过千般苦难,终于寻到了一个可心的人儿!他们将永远在一起!过去了的那些辛酸与之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兴奋使她不能安眠。船伯沉重的脚步声仍在不紧不慢地响着,好像要踏碎她的幸福似的。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坐起来,点亮灯,拉开门,问:“大伯,你有事吗?”
老人迟疑了下,他是想劝阻她不要再吟诗写字,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又会出个什么祸事。他总感到有种影响她人身安全的东西在向他们逼近。他嘴唇颤了颤,回答说:“你就不要再写什么吧!也不要再见朋友了。我们求个安稳日子。”
河东君却说:“大伯,我并没有违背钱大人的禁令哪!一没上街卖字,二没办诗会,也没外出游宴。人家要来索张字,是瞧得起我,把我当个文士看待,回绝人家于理不合!我所追求的不就是希望像个人样,为自己的所爱活着?男人们苦读还有个功名利禄可求,我为什么呢?无非让自己过得有点意思罢了!这不犯法,更犯不了死罪!你别怕,大伯!你应该最了解我。”
老人低下了头:“孩子!我当然知道你。可知府大人是得罪不得的呀!有陈相公、李相公在,他还怯乎一点,现在万一”
“大伯!”老人父亲般的忧伤钻进了河东君刚才还洋溢着欢快的心,她被感动了,低下了头,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往后我不再写就是了!”
老人仿佛得到了一种安全保证,他回到舱里安然地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
一个骑马的少年徘徊在驳岸附近,时隐时现,阿贵刚从船上下来,他就跟上了,在阿贵面前跳下马,挡了他的去路,说:“请小哥转告你的主人,有件急事学生要当面告知她。”
阿贵从头到脚打量了那少年一眼,阔少的衣着,嘴里和他说话,眼睛还不住地向他们船上窥望。一股不悦,油然而生。他没少见过这种纨,他们总想变着法儿要见他们家的爱娘。“呸!”阿贵朝地上啐了一口,想骗我阿贵可没门!他没好气地回答说:“我家主人病了,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
他在马前不安地转着圈,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说:“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怎好随便对你说呢?”
阿贵怒从中生,冲到他的面前,斜瞟了他一眼说:“算了吧!别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了!”边说边举起拳头在少年面前摇晃着,“快点走吧!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他的话未说完,举起的手被少年攥住了。
那少年只轻轻地把阿贵的手往起一提,阿贵便痛得“哎哟”地叫了一声,少年笑着说:“就凭你这本事,也敢撒野!”他又提了一下,阿贵痛得向船上直喊“阿爸”。
船伯应声出来,那少年连忙松开阿贵的手,趋上前,施了一礼。
阿贵见父亲出来了,有了撑腰的,气也壮了,撵上去就要拉住那少年扭打。
船伯喝道:“阿贵!”又向那少年赔礼说,“孽子冲犯了钱公子,老汉这里赔礼。”
那少年丢下阿贵不睬,又向船伯作了一揖:“保护主人,他算是很忠心的。不过,小哥误会了我的来意,今天并非为探望柳小姐而来,而是有件急事要面告。”
船伯也说河东君病了,不能会客,请他把话留下转告她。
钱公子失望地看着船伯说:“此事非同小可,顶顶重要和紧急呀!”他把船伯叫到一边,悄声地说,“你们赶快避一避!”
第二部分 河东君痴情断琴弦第26节 垂钓(2)
老人惊慌起来,一边向钱公子致谢,一边焦急地问:“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听说你们违反了禁令,要来驱逐你们出境,赶快去躲一躲吧!”
老人无言,他的担心竟然又兑现了,他急得只知重复着同一句话:“怎地是好!怎地是好!”
阿贵不肯相信那个公子哥儿的话,他认定这是威吓!他不客气地斜觑着他问:“府衙里的机密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说着还拽了他父亲一把,“别信他的鬼话!”
船伯心急气旺,扬起手臂就给阿贵一巴掌,骂道:“我让你多嘴!”又转身对那少年赔着笑脸说:“多谢公子相告,待我家主人病好,再答谢公子。请问公子家住哪里?”
钱公子陡生腼腆之色,回答说:“学生家住府台宫邸。”说着又对老人嘱咐,倘若有事需要找他帮忙,不用去他家,只需到某处他友人那里告诉一声即可。
姓钱,又住在府衙里,这不是知府的公子吗?老人吓慌了。不待钱公子离开,就奔进舱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河东君。
河东君掀开窗帘,望着慢慢远去的骑马人一步一回首的背影。
原来经常投金欲求相交之人,就是仇人钱横的独养子啊!她早就听说钱横有个宝贝儿子,家庭教师每年换一个,还是教不会他写诗作文。一放手,就从先生的眼皮底下溜了,常常潜出去同三教九流为伍,还常常作出乱子来。知府大人为此大伤脑筋,人家都说这是钱横作恶太多的报应。但也有人说,他这儿子和父亲的路数不同。但他毕竟是他的儿子,与她又素昧平生,他会违逆他父亲来帮助她吗?不可能!他跟那些阔少爷一样,见她不成,就想用谎言来威骗她,使她得不到安宁。她可不上他的当!她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