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远于豪杰,近于诗人。但是,命运总把他望违心的方向推。
那一年,卫皓被打得奄奄一息,他则被流放进在无宝山后山那个无人敢越雷池一步的暗谷。在那里,他一边漫溯在乱石毒草之间,一边哭泣在感怀身世之中。一天一夜中,他流光了这一辈子的眼泪,用舌头舔干了那最后一滴咸咸的味道以后,他作了一个决定:他要做一个成功的大盗,要挺直一个大盗笔直的腰杆,再不流下一滴眼泪。然后,他看见了一对血色的眼睛。
他和紫蟗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紫蟗,而是靠对禽兽的熟悉取得了这头异兽的信任。这个男孩,本不适合做强盗,而更适合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研究些花花草草,鸟兽性情。但命运逼着他去做了强盗,逼着他来抢夺这座早被他自己忘却的无忧城。
“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尽管那是很没出息的事情。
“我有个疑问。”于公之斯说,“你刚才说千里赤火,那我陶函——甚至商国,都将被波及吗?”有莘不破听到“商国”三个字,神色一动。
“每一代商王很厉害啊。听说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伽楼罗’线和陶函之海,据说与这件事情都有些关系。”
“伽楼罗线虽在,但陶函之海却已失去,这”于公之斯说着,忧形于色。显然,对于江离所说的天劫,他已经完全相信了。
“商国能人辈出,这一代商王更延揽到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陶函既然是商属国,想来他不会袖手。”江离随口提到说到那位“大人物”,心中也不禁一阵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达到那个境界。”
于公之斯听他提到那人,也自释然:“不错,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
“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难道是他么?”沉思中的靖歆突然发现,一听提起那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有莘不破马上低下了眼光,神色奇怪之极。
夜很静。石雁的门还没开。
札蠃摸了摸早已经被风霜刮粗了的脸。即使是摸脸这个动作,也早已经丧失了二十年前的温柔,只剩下强盗的粗鲁。二十年前,当这张脸还嫌太清秀的时候,他的强盗学老师冲皓一刀下来,便让这张属于公子哥儿的脸多了一道疤,从此他的脸便一步步向凶狠蛮横的趋势发展。他的性子也开始像脸一样发生了变异。他要变得强大,只要变得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强大,他就可以自由地以自己的个性行事了——当时他这样想着。但当他达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以后,却发现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冲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这个老强盗和卫皓这个老仆人一样,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强盗徒弟充满了期待。所有的盗众对他们成天恶狠狠的紫蟗首领也满怀憧憬。札蠃发现,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对这种期待和憧憬的满足上。他必须让这些人感到有希望,这些人才会跟着他,才能构筑起一个盗魁的强大。为了这一切,他必须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于柔弱的魂灵遗忘在紫蟗身体的最内核。
静夜里,这些东西又在异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正当札蠃沉醉在一个妓女的墙角时,江离正继续讲着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师父和无忧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数面之缘。四十年前,他向我师父借了一件东西,当时订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刚到,这位城主就遭到了下属的篡弑。在小无量阁,只找到了一个烧不坏的玄铜匣子,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
“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应该不错。”
“到底是什么?”
“是一颗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靖歆远在自己房间的身体陡然剧震!不死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个长生的梦,眼见已经触到了边缘。
这个年轻的师父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不死果?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秘密?但这些问题眼下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无知到把这个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么?”
“是”
房间里第四个人影,越来越浓,越来越黑。
父亲喜欢草木。
小无量阁简直就是一个森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从札蠃出生之后不久开始,父亲就不再理会他了,任由这个男孩子胡闹,任由这个男孩子堕落。“不知道为什么,城主突然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而且经常自己把自己关在小无量阁,有时候连续好几个月不出来。”卫皓猜想,一定是叛乱的人对城主施了邪祟。
但札蠃却不这么想。尽管他从来没有在卫皓面前说出来。“应该是父亲昏头在前,才给那些有野心的人留下了缝隙吧。或许,无忧城的易主只是因为那些倒行逆施的事情。”在他记忆里面,童年的无忧城并不如现在繁华,在叛逆发生之前,全城早已一片混乱。那时无忧城有三霸:他父亲的宠妾,他父亲的宠臣,他父亲的宠子——也就是他自己了。和卫皓这个喋喋不休的仆人相比,札蠃更喜欢那两个和他“齐名”的人。卫皓口中的“奸相”对札蠃极好,总是顺着他的性子让他在胡闹中过瘾。当事情闹大了,自有卫皓口中的“奸妃”出来斡旋。但在卫皓的记忆里,这些无疑也是有檗有阗之父——上一代城主的阴谋所致。每一次卫皓提起那个人,札蠃就想起那双曾令儿时的他战栗的眼睛,一双愤怒的眼睛。
“小无量阁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札蠃突然想起了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这个小伙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还说他师父借了父亲一件东西。如果是真的话”
“不死果是不是吃了就不会死?你师父在哪里得到的?”
靖歆突然很感激有莘不破,每一次,他总是替自己问出了最想问的话。但那江离却十分可恶,只见他微微地笑着,却不开口。蓦地,靖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公之斯举起了灯,向房间里一个空无一物的阴暗角落照去:“上人,听够了吧。”
灯火倏的暴长,耀得整个房间犹如白昼。
“啊——”靖歆的真身痛叫一声,回过神来。将一口没吐出来的血倒吞入腹,面色惨青,犹如僵尸。不片刻,传来门外侍者的敲门声:“上人,您没事吧。”
“没事,滚——”
在这个气氛异常的静夜里,连这个以修养见称的方士也开始变得急躁。但是,这些情报汇集到檗有阗那里,他总结出来的,是一个不可知的阴谋。
札蠃打量着身边那个男人,他给人的第一感觉,似乎比老不死还低贱,但再细看时,那漠视一切的眼睛又泄漏出比檗有阗更尊贵的神采;{奇}松弛下来的筋骨,{书}好像比金织还要糜烂,{网}但那常人很难察觉的呼吸波动,又流出可以媲美有莘不破的气息。札蠃还注意到他的背上,似乎有一张弓,插着几只毛羽尽脱的箭。箭杆早已腐朽,但札蠃却无来头地涌现这样的想法:如果我面对这柄弓,这支箭这个想法竟然让他预感到一种没有理由的危险。
慢慢地,札蠃觉得或许更应该用野兽来形容他。这个男人死气沉沉的皮囊下,应该有着一段无比活泼的过去,否则不会有这样奇特的气质。
“应该是一匹受伤的狼,一头流血的小老虎。”他突然起了杀意。
“呀”的一声,石雁的门开了。
“你真没发现那个影子?”江离问。
“发现又怎么样?没发现又怎么样?我又不怕被听见!”
江离无语。
“对了,台侯,斛宁兄哪里去了?”
“我让他到外城商队去了。这几天是多事之时,有他在商队主持,危急之时外边的商队不至于群龙无首。”
一个年轻人从石雁的房间里倒退出来。依稀见到门槛内是一个女人的身段。年轻人喘息着,又想进门。
“别这样,我们的日子长着呢。”女人幽幽低语。劝了几次以后,年轻人终于把另一只脚也迈出了门槛。离去时走得很急忙,缩着头,把大半个面部藏在竖起来的衣领中。
女人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冷笑一声,斜斜探出身子,向墙角一望:两个男人并排着坐在一起,一双是空洞的眼,她知道,除了某个女人这双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另一双却锋利得像刀,仿佛能刺透透任何屏障——在他面前,石雁觉得自己仿佛完全赤裸。她喜欢这种感觉。
那男人笑了笑,站起身走过来,任由石雁偎依在自己胸口,举步进房。
门重新阖上。另一个墙角,露出一角缎带。那缎带系在一个女人柔软的腰肢上。石雁的事情她没有兴趣,似乎只要刚才札蠃那举起的手不落下,她就不打算出来了。
打发了靖昕以后,有莘不破继续追问“不死果”的来历。
“提起这东西,我师父总是语焉不详,有时候还会走神,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其实,那只是一颗还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还没有长熟?”
“对。所以它的效用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看看老不死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是说不死果让老不死吃了?”
“应该是。当年小无量阁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或许就在混乱之中,老不死误吃了那颗不死果。”
“所以他才活到现在?”
“但看他的样子,活的也是不死不生的样子。”江离悠悠叹了一口气:“一个永远衰老的人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一颗没法留住青春和唤回青春的‘不死果’没有任何价值。”
有莘不破问:“当年你师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有吃不死果?”
“你可把我看小了。你认为我会像那个牛鼻子一样,需要借助那玩意儿来保存生命?”
“哈哈,”有莘说,“我失言了,你不会,你师父当然更不会。”
一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