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大臣听罢,方才明白徐绍能在枢密使这个位置上坐了六七年而无人能动摇其位的原因。皇帝正为前线局势莫测而揪心,他寥寥数语,就能勾勒出一副宏伟的抗金蓝图。在场所有重臣里,除了他,没人有这个本事。谁叫人家从前干的是武职?
片刻沉默之后,折彦质又奏道:“官家,朝廷本已设立了河东经制司,扶持河东义师。是否可以立即拔下款项,并给徐卫的招讨司以任免、擢升、贬谪,奖赏河东守臣的权力?如此一来,以徐子昂的才干,足可在河东大展拳脚。”
这下权力下放得可够大,如果皇帝一旦准许,河东所有事情,就是徐卫一个人说了算。
赵桓犹豫片刻之后,向众臣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河东那片,其实早已经脱离禁军戍守,全是义军在活动。州县一空,百姓逃离,现在徐卫主持河东事务,下放大权给他,倒也说得过去。反正在朝廷眼里,河东已经丢了,索性让徐九去鼓捣吧,他要是有本事,弄出成绩来自然是好。就算有什么不测,对于朝廷来说,损失也不大。再者,官家现在的思路,就是扩大武臣权限,拔高武臣地位,不如顺着他。想到这一层,详议司诸臣倒也没人反对。
“官家,任免处置义军将领没有问题,徐卫本来就是河东义军总管。可眼下河东,不止有徐卫的虎捷乡军,还有陕州姚平仲、同州徐胜、泾源张俊,要是将这些禁军将领的处置之权一同下放,恐怕不合适吧?”耿南仲突然说道。
他这一提醒,个别大臣想想也回过神来,似乎是有些不妥。这本是宣抚司的权力,若放到徐卫这个武臣手里,有违背制度之嫌。
赵桓犹豫不决时,又听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何栗道:“徐卫位居招讨使,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姚平仲张俊等人既随他出兵,自然当受节制。如今下放处置之权,不过是再一次明确而已,有何不妥?”
群臣争论之际,皇帝看到御史中丞秦桧默然无语,遂问道:“会之为何一言不发?你且说说,下放处置之权,是否合适?”
秦桧在这里只能算是晚辈,听天子问起,还显得有些局促,环视前辈大臣们一眼,起身肃立答道:“臣见识浅薄,不敢妄言。”
赵桓将衣袖一挥:“但说无妨。”
迎着重臣们的目光,秦桧沉吟一阵后说道:“臣在山东任职时,就听说过徐卫的名号。当时,他以乡兵赴山东助剿,大破王善贼部。后来金人南寇,他起兵勤王,纵观数年之来此人行事,可以说是智勇兼备。且臣查据台谏言官的劾奏,弹劾徐卫的言论,从来只有认为他年轻资浅一类,并不涉及其他。臣所知者,已尽于此,请官家圣裁。”
他是言官之首,发表的这些意见,也切合自己的本职。因此众臣听了,都不觉奇怪。
赵桓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耿南仲似乎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摆摆手道:“罢了,朕已经用他作招讨使,若不尽付权限,倘若军中有紧急事务,一些将领跋扈抗命,岂不坏了大事?就依仲古所奏。”
此事议定,又讨论一些其他军政要务,临近中午,天子宣布散去。却留下了耿南仲、何栗、徐绍三人。
“随朕走走。”赵桓踏出中书后,轻声说道。
后头三位大臣,虽说腹中都是空空如也,但官家发话了,怎敢不从?遂若即若离的跟在后面,只有耿南仲跟赵桓落下半个身,何徐二人都隔着一步远距离。走了好一阵,一直到了垂拱殿附近,赵桓才开口打破沉默:“金人三度南下,不足为奇。”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带着任何情绪,看得出来,现在这位大宋天子已经不像刚刚登基时那般战战兢兢。
“朕所忧者,东京无险可守。”
从前,东京还有河北作屏障,黄河作天堑。可现在河北为高世由所窃取,而黄河对于金军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题。对方现在非常清楚哪里可以强涉,哪里可以船渡,什么时节用什么方式,已经是轻车熟路。虽说张所在大名府设立了招抚司,但一旦金军大举南下,他是绝对挡不住的。
以前吧,总想着拆东墙补西墙,四处调兵勤王,把偌大个国家搞得鸡飞狗跳。种师道去世之前,就提出了由大臣代守东京,天子退守关中的策略。当时,赵桓不以为意,可当斡离不的东路军几乎打到东京城下时,他才知道,这位军中元老的建议,确是真知灼见。
迁都,难度太大,赵宋开国一百七十余年,东京是历代先王苦心经营之所,一旦谈及迁都,反对的声浪不用想也知道。那么退而求其次,朕不迁都,只是在战时暂且退守某处,以策万全,这总行吧?没想到,仅仅是这条,也招致了朝臣的强烈反弹。大臣们援用苏东坡的言论,以周王朝为例子,认为周朝的过错,没有比周平王东迁洛邑更大的了。如果官家现在放弃东京,迁往别处,将动摇国本,使天下军民人等之心浮动不安,引起大规模的恐慌。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益,他们要求皇帝,以死守社稷。
“官家,老种相公去世时就奏过,退守关中,以策万全。朝中大臣多因循守旧,只顾抱死理,全然不顾陛下安危。社稷?何谓社稷?天子即社稷!只要天子无恙,大臣军民便有指望,若天子有失,那才是动摇国本!臣以为,此事陛下宜乾纲独断!”耿南仲跟了赵桓十几年,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要不然,当初名列“四贼”的撮鸟们,其他三个不是贬谪就是流放,独他还高居相位。
不过,“乾纲独断”这意见,却不是他最先提的。赵桓听罢就看向徐绍笑道:“当初徐卿也是这般对朕说,只是,这悠悠众口……”
徐绍见状垂首道:“官家,宣和靖康年间,金人迅速摧垮两河防线,我朝频频失利,原因就在于措手不及。经历两次女真南寇之后,我朝已逐渐扭转一溃千里之局面。从今往后,就是种公遗表中所述的长期拉锯。这个时期最为关键,在两方实力不复巨大悬殊之际,就不再是比强弱,而是比对错,看谁出大纰漏。”
“那枢密相公认为,退守别处是大纰漏?”耿南仲侧首问道。
徐绍摇了摇头:“最大的纰漏,莫过于天子有失。”
君臣四人立于垂拱殿外,赵桓望着这所先君们累代构建的皇城,长叹道:“非是朕不欲守祖先基业,实在是形势所迫。为长远计,不得不如此啊。”
一起嗟叹一阵,官家又问道:“那么依三位爱卿之见,倘若,朕是说倘若,金军仍旧分两路而来。一路攻河东,一路经河北山东而寇京师,朕退守何地为宜?”
“莫如关中!”何栗抢先答道。
“为何?”赵桓问道。
“关中沃野千里,更兼六路强兵集结于此,官家若往长安,可保无虞。且京兆一地,为关中诸府之首,李纲这几年经营得颇见起色,陛下居关中,连据秦雍,领天下而亲征,可图中兴!”何栗这几句话说得是掷地有声,颇有见识。
赵桓听罢,连连点头,似乎有认同之意。徐绍适时进言道:“官家,退一万步说,即便是陕西有变,也可经汉中而入蜀。四川多山,地势险峻,不利大军驱驰,自保绝无问题。且天府之国,物产丰饶,若据此处,北人难涉大江,东南之地亦得保全。总而言之,据川陕,则天下可图!”
“好!二卿所言,甚合朕意!”赵桓沉声道。
又说一阵,皇帝大概也觉得时候不早,大臣们定然是腹中饥渴,遂笑道:“诸卿且去用饭,容朕再细细思量,不日必将决断。”
徐绍何栗都告退,耿南仲却迁延不动。他是赵桓作太子时的东宫旧臣,关系自不一般,待其他两臣走后,皇帝问道:“希道还有何事?”
不料,耿南仲语出惊人:“若听徐绍何栗之言,官家危矣。”
“这话从何说起?”赵桓皱眉道。
“官家试想,那陕西六路既是国家重兵屯积之地,更是虎狼之穴!西军尽是些粗鄙军汉,不慕圣道。李纲身为陕西宣抚使,尚且没奈何,何灌又为制置使,一样地指挥不动。西军虽能战,但其跋扈之状,累累不胜枚举,军纪之败坏,举世共知!陛下居陕西,是置身于虎狼之中,倘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听了耿南仲一席话,赵桓细细一想,眉头拧得更紧。走出几步后,猛然回身道:“这话你从今往后不要再提,朕心里有数。”
耿南仲忙一揖到底:“遵旨。”说罢,小跑着跟了上去。
九月下旬,李纲亲自写信给种师中,要调他部下的王禀赴河东徐卫招讨司听用。种师中根本没有考虑,立即命王禀启程。徐彰当初是种谔的心腹悍将,而种谔就是种师道,种师中兄弟的伯父。种师道得官,还是因为这位伯父的恩荫。算来算去,现在声名渐盛的徐家将,还是出自青洞城的种家将,种师中怎会吝惜一员部将?更何况,种师道去世之前,曾经给弟弟写过信,其中就提到了徐卫。说我们青洞城一系,传到现在,后继无人。所幸,徐氏一门人才辈出,如今这个徐九,不但有其父之勇悍,更兼智谋过人,必能传承我们种家。
种师中不但派出了王禀,还复信给李纲说,徐卫现在主持河东全局,难处颇多,很不容易,能拉扯一把,是作为军中前辈应该的。
这一日,徐卫正在平阳城中视察防务。那城内城外,数以万计的民夫,义军,正一片忙碌,加固城墙,置办器械,深挖壕沟,遍布陷坑。总而言之一句话,就要将平阳城构造成为一赌铜墙铁壁,将女真人死死挡住!
“招讨相公请看,这城上城下,已经准备了大批擂石,光是大铁锅就以百口计,等女真人一来,咱就煮沸了油等着他!”一名指挥使正兴冲冲地向徐卫报告着。
徐卫让开路过的士卒,搭眼一望,摇头道:“莫忘了,女真人攻太原时用了锁城法,寇河北时,可以一夜起砲车千架。我军不能总着眼于用远用弓弩,近用刀枪。”
金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边打边学,现在已经把辽军和宋军攻城那一套学了个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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