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黄潜善在宫门前下了轿,行色匆匆,神情焦急,一张脸上就写着两个字,晦气。
消息最先报给他,言参知政事徐良,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引大军勤王。黄潜善一听,就知道祸事了,所以急忙赶入禁中。也合该出事,他心头一急,方寸就乱,进宫门时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一骨碌爬将起来,顾不得疼痛,也管不了仪态,一手捞着袍摆,一手扶着幞头,迈开步子往宫里跑。
赵桓因为有病的缘故,他一般不在垂拱殿理事,而是在他寝宫附近的博雅楼里。其实严格说起来,他也没有什么军国大事可以打理,自复辟以来的二十天里,中央机构近乎瘫痪。
黄潜善至博雅楼,问守门内侍,得知赵桓正在里头。遂整衣冠而入,到了里头,却见赵桓坐在椅上,腿上搭着条皮褥子,手里拿着不知道是奏本还是什么东西看得出神。
事态严重,黄潜善也顾不得许多,甚至连礼也没有行,就減道:“官家,祸事了!”
赵桓极为敏感,这句话骇得他手中奏本抖落,掉进了面前的火盆里。失声问道:“何事?”
“驻临平镇的殿前司部队已经败退回城,徐良折彦质引军至城下了!”黄潜善大声道。
赵桓嘴唇微张,再也合不上,他神情呆滞地看着黄潜善片刻,勃然道:“怎么可能?他们如何过得大江?”
黄潜善摇了摇头:“陛下,现在讨论这些于事无补,还是准备应变吧!”
赵桓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四处打量,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一阵之后,他问道:“折彦质进攻了么?”
“暂时没有,但据说部队已经扎在城外。”黄潜善答道。“陛下,城中守军只数千人,若开战,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赵桓断然摇头:“真到了开打的份上,大势已去。这仗,不能让它打起来!”
刚说到这里,一名内侍入内禀报道:“官家,王宗濋、罗汝楫、王次翁等大臣求见。”
赵桓一语不发,急思对策,黄潜善见状,对内侍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即外出宣众臣入见。不一阵,大臣们蜂拥而来,一入屋内就七嘴八舌地闹将起来。
“徐良折彦质大军至!如之奈何?”
“折彦质的兵马都在淮西,他是怎么渡过长江的?”
“是不是赵点水?我早就说武臣靠不住!”
黄潜善见赵桓眉头紧皱,面含怒意,慌忙回首对同僚们连连摆手,示意众臣噤声!
赵桓拉长着脸,沉声问道:“事情卿等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如何应对?”
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拿不出一个办法来。赵桓见状,掀开褥子,在内侍搀扶下站起身来,两腿僵硬地走了几步,来到众臣面前,大声问道:“怎么?都没办法?那是不是去永安宫,请太子复位?”
这句话听在大臣们耳里,不啻于一声惊雷!“太子”一旦复位,我们如何自处?经此一激,众臣病急乱投医。罗汝楫不改言官本色,头一个发言道:“莫如发出勤王诏,召,召……”
“召谁?”赵桓铁青着脸问道。
折彦质的军队已兵临城下,赵点是指望不上了,江西是折彦质的防区,就更不用说。剩下的,便只有荆湖宣抚司、川陕宣抚司,这两个,有一个靠谱的么?
“徐良折彦质的亲属都在城中。”王次翁冒了这么一句。随即,他迎来了鄙夷的目光。
赵桓一声冷笑:“当日举事时,你们一个个唯恐不够足智多谋,如今是怎地?”
黄潜善想了想,硬着头皮道:“陛下,唯今恐怕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是首相,大臣们都静听下文,但愿这唯一的一条路不是认输。
“说吧。”赵桓叹道。
“劝说折彦质。”黄潜善道。
赵桓听了,许久无言,其他大臣心里也嘀咕,这可能么?折彦质之前极受“太子”信任,还绕过朝廷,直接对他下达北伐命令,想让他反戈一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桓无奈道。“折仲古昔日与种师道等一同勤王,朕见他正经出身,文武双全,悉心栽培拔擢,他才有了今天。”
“陛下,臣听说,当日折仲古之所以同意北伐,是因为太子许他荆湖。”黄潜善提醒道。光是凭旧日恩情,恐怕也说不动折彦质,还得来点实际的,才有希望奏效。
“你的意思是……”赵桓问道。
“复他郡王之爵,封他江南荆湖宣抚处置大使。”黄潜善道。他所说的江南,包括江南西路和江南东路;荆湖,则包括荆湖北路和荆湖南路。如此一来,整个南方的军队,大部分都处于折彦质节制之下。
王宗濋此时质疑道:“莫非太过?”
赵桓沉声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办法?罢,朕亲降御笔,只是,派谁出城跟他会面?”
这个问题一出来,满堂大臣们都屏气凝神,生恐皇帝点到了自己的名。赵桓大怒:“祸到临头,你们的忠义何在?”
“陛下,可否派折可求……”王次翁问道。
当日晚间,折彦质将部队扎在杭州城北,为了壮声势,恫吓城中,他命令士卒在营里多置篝火。以至于杭州城头的守军一眼望去,只看到城外军营里灯火通明,不知来了几十万大军!
在他的牙帐内,徐良、折彦文、折彦适都在,正商议着下一步的打算。
“打是最简单的,不过我军并不知道城中虚实,是不是等援兵来?”折彦文道。他们出发之时,折彦质就给江西宣抚司本部下了命令,让折彦若引一万人马往杭州来。
折彦质坐在上头,听了这话,问道:“徐参政意下如何?”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依我看,还是投书城中,阐明我等立场,先礼,后兵。”徐六道。
“徐参政,能不流血当然最好。但卑职认为,不太可能。”折彦适道。
徐良摆摆手:“你们听我的便是,倘若此路不通,再作计较。”
他虽然不是折家的人,但手里握着皇帝的黄袍御诏,上面又写得分明“听良节制,如朕亲临”,所以折家兄弟也不好逆他的意思。
“报!宣抚相公,老经略来了!”一名军官入帐禀报道。
听到这话,折彦质都吃了一惊,父亲大人来此作甚?难道……
三兄弟都变了脸色,急切地迎出去,刚出帐,就见折可求大步而来。折家三兄弟都上前行礼,折彦文抢先问道:“父亲,家里没事吧?”
折可求摆摆手,道:“进去再说。”
三兄弟将父亲迎入帐来,徐良上前见了礼,只听折可求道:“城中虽然变了天,但对于我等致仕老臣还没怎么样。只是今日,你兄弟几个领兵前来,太上皇命内侍持诏至府中,让为父出城来劝。”这位一开头,就把底抖了个干净,不难看出他的立场。
“说了什么?”折彦质问道。
折可求并不答,自怀里取出赵桓的亲笔诏,递到儿子面前。折彦质接过一看,太上皇在诏书中满怀深情地回忆了他在位时,对自己的种种培养和提携。接着,仍称坚他顺应天意民心,重登大位。最后,才来了点实际的,复自己汾阳郡王之爵,并委任为江西、江东、湖北、湖南四路宣抚处置使。
折彦质看罢,将诏书攥在手里,若有所思。折可求见状,似乎要说什么,但可能顾及到徐良在场,欲言又止。徐六当然看得出来,但他却非常不识趣的不走。
气氛有些怪异,折彦文折彦适两兄弟虽然极想知道诏书里写的是什么,但又不方便去问。折彦质思索入神,一言不发。折可求则顾及到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说。
提心吊胆的反而是徐良,折仲古将诏书看完,就紧紧攥在手里,这个动作让他很是担心。他几乎可以猜到太上皇在诏书里说了什么,无非就是替自己辩护,再则就是给折家点甜头,舍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折彦质他不会动心了吧?
好大一阵之后,只听折彦质问道:“父亲,城中局势如何?”
提起这个,折可求直摇头:“乱!自当日事发之后,各处城门都被封锁,严禁出入。直到数日以前才开放,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朝廷里呢?”折彦质又问。
“更乱!”折可求叹道。“大半朝臣不满太上皇复辟,举朝求去,如今仍旧在僵持。据说,各司各衙几乎都成了摆设。”
徐良忍不住问道:“折公,可有官家消息?”
“这就不得而知了。”折可求摇摇头。“不过,首相朱胜非被罢相位,由黄潜善继任。次相赵点虽然没动,但据说也闭门在家,并不曾入中书理政。其他大臣,或贬谪,或去职,牵连甚广。王宗濋充任殿帅,王次翁作了参知政事,罗汝楫也升了侍御史知杂事。”
“哼,鸡犬升天。”徐良冷笑。
折可求看了看他,审慎道:“徐参政,你也被免去‘参知政事’的差遣,贬岭南安置。”
徐六冷笑不止。
当下,因折可求不明内情,折家兄弟便将当日事发,以及徐良脱身,持天子亲笔诏,征召勤王之师一事转告。折可求是一个标准的武臣,不像儿子这样,所以他表现得比较谨慎。听完之后,说道:“帝王家事,本不该我等干预,既有天子诏,你琢磨着办吧。”
折彦质点点头:“父亲既出城,今晚就暂时别回去,且在营中住下。”语至此处,便让折彦适陪折可求去歇息。
随后,折彦文也告辞,按理,徐良应该自去,可他心里放心不下,因此迟迟不走。折彦质显然知道他的心意,遂将手中诏书递过去:“徐参政请看。”
徐良也不推辞,接过之后,展开细看。览毕,只一句:“满篇荒唐言。”
折彦质笑了一声,并不评论。徐良将诏书送还,问道:“宣抚相公尊意若何?”
“你说呢?”折彦质笑问道。
“良实不知。”徐六可笑不出来。
折彦质闻言大笑,边笑边摇头道:“徐参政何以如此轻视折某?你以为,区区一纸诏命,就能动摇折某勤王之心?太上皇虽然复我旧爵,又委我诸路宣抚大权,但是非曲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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