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主帅,李显忠无可奈何,只得整军备战。数日之后,宋金两军再次对阵,马五见刘宣抚卷土重来,他素谨慎,也不敢大意,亲自压阵。他从燕云带来数万精兵全部派上用场,两军将士十数万人厮杀不休。金军确实江河日下了,可这从燕京调来的数万金军精锐,着实是百战雄师,神武左军打得非常吃力,刘光远亲自率领部队几次突击,结果死伤惨重。刘光国杀得红了眼,誓不后退。双方血战三个时辰,不分胜负。
不怪刘光国没手段,只怪他运气不好,到了下午,本来晴空万里,却突然降下倾盆大雨!雨势之猛,几步之外就已经看不清楚了。自然,这下雨影响的是双方,你看不清,我也看不清。问题出在宋军的装备上。
宋军什么最拿手?步军,以重甲和强弩为标志的步军。神武左军的将士,有一部分是装备“步人甲”的重步兵,还有相当数量穿皮甲轻甲的弓弩手,以及少量骑兵。这雨一下,身上的铠甲衣裳浸了水,沉重不灵活且不说,宋军步兵作战负重本来就大,要靠阵形的配合来取胜,可没下一阵,地上又湿又滑,一步一个脚印,极大地影响了作战。那些本来奉命突击的步军撞撞跌跌往前冲,实在艰难。
反观金军,极少有穿重甲的士卒,大多轻装上阵,没有这个烦恼。马五直呼天助我也,抓准战机,全线反扑。有了老天爷的帮忙,金军这奋力一击打垮了神武左军。各部开始溃退,刘光国欲哭无泪,只得在弟弟和部将们的劝说下,含恨下令撤退,以李显忠部负责断后。
大军一撤,金贼岂能放过这个机会?马五下令,追击掩杀!所幸,李显忠死战殿后,再加上雨势太大,地上湿滑,神武左军才不至于大败,但装备器械这些军资,是丢失无遗,就这么一路撤回徐州,经清查,出兵以来,已折了万余人,虽不说伤筋动骨,却也得喘上一阵。这一次,刘光国不敢再隐瞒,硬着头皮上报中央。
大宋的军民还沉浸在北伐成功的喜悦之中,再加上刘光国此败于大局并没有什么妨碍,因此倒也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只不过,他的郡王爵位,是想也别想了。
徐六等宰执大臣商议,神武左军本来是从中原战场上下来,又即刻投入山东战场的,既然这次败回来,山东就暂且放着,稳固既得是要紧。这仗既不打了,总得将功罚过,首当其冲的就是淮南宣抚使刘光国。
战败,这责任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秦桧就提出,将刘光国由太尉降为节度使,贬官一级,算是惩罚。可其他人却不同意,若单纯只是战败,降一级勉强说得过去。可刘光国犯的事就此一件么?
此前的杀俘屠城,又杀害良民冒充人头,惹得台谏的官员们弹劾个不休,若他战胜,收复山东全境这事也就不提了。但如今战败,新账旧账可得一起算。徐良也是这个意思,拟出一个方案上报皇帝。
刘光国从太尉降到上护军,从正二品降到正三品,于其职衔前加“权”字,亦即“权淮南宣抚使”,这就是警告他说,你现在只是暂时代理淮南宣抚使,再有岔子……
老实说,徐六这个方案已经是考虑到刘光国“国丈”的特殊身份了。如若换了旁人,战败之后,丢失兵权的也不在少数。皇帝这次没办法,想庇护也没门,刘皇后自知非如此,不足以平息议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对徐六很是不满。感觉这位平章军事重事,有意在和刘家作对。刘家当初算是西军中一大将门,这西军将门之间,互相攀比竞争是常有的事,刘皇后就认为,徐良和刘家作对,就是仗着徐家如今是第一大将门,在打压刘家。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原不足为奇,可这个女人要是皇后,那就不一样了。
事情到这里,该是告一段落。宋金两国各自整军蓄力,待异日,是南下,是北上,各看本事。可无风起浪,在神武左军败退之后不久,从马五军中就派出了一个使者到刘光国的帐前,传达了一个消息。
刘光国得知此讯后是大喜过望!为什么?只因马五给他传来的消息是,宋金两国累年交兵,以致赤地千里,饿殍漫野,放眼望去,山河破碎,满目疮痍,苦的终究是百姓。两军打了二十来年,都是人困马乏,力不从心,不若化干戈为玉帛,舍弃新仇旧恨,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讲和了罢。
马五向刘光国派出使者,不过是为试探口风,倘若南方也有意,大金国才好派遣正式的使团。但后者收到消息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封王一事或许还有转机。于是乎,他不按套路出牌。这么大的事,他本该按程序,上报到中书,或者枢密院。可刘光国却绕开这一套班子,偷偷派家仆回杭州,将此事首先报告给刘皇后。
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被(棉袄?),哪怕这个女儿作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作了国母,可父母在她心目中,还是父母。收到父亲的消息之后,刘皇后就鼓捣起来。
这一日,是四月初二。
农历四月,江南的天气已经闷热了。杭州行宫大内,有处园子,唤作“弘园”,倒也不大,却小而精致。此时,园中百花盛开,入目各色斑斓,争奇斗艳,惹得狂蜂浪蝶扑腾闪烁,极是有趣。
三五名内侍宫女伺候在凉亭外,当今大宋天子赵谨和他的皇后刘氏正在亭中消暑纳凉。赵谨如今也是年过弱冠,开始处理政事,不过这位赵官家委实对朝政没有兴趣。他不但对朝政没兴趣,对其他的事,也没意思。
比如他的祖父赵佶,当年也是荒废了朝政,可人家没顾上朝政,却把精力都放到艺术当中去。没能当成个好皇帝,却是位名传后世的大书法家,大画家。这位倒好,没啥特殊爱好,一样不沾,说他好色吧,后宫至今没有充实,就刘氏一个皇后,旁的一个没有。不过,若看这亭中景象,倒也觉得赵官家独宠刘皇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赵官家就跟那儿端坐着,亭中的桌上排着几盘果品。盛装的刘皇后在干什么呢?她从盘中取出一串鲜红欲滴,晶莹剔透的樱桃,放在面前的一个小银碗里,拿勺子轻轻搅动,清洗之后。用她那宛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一颗一颗地剥掉皮,然后喂给皇帝吃。
你说吃其他水果削皮,很正常,樱桃这玩意值当么?偏生刘氏真就有这耐心,一颗一颗地剥,而赵官家显然更有耐心,等一颗吃一颗。小两口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叫人羡慕。刘皇后虽说是出身在行伍之家,却生得艳丽多姿。与皇帝虽没有说话,但一送一递之间,眉目传情,那流转的眼波,只勾得赵官家浑身舒坦。
“你也吃,别总顾着我。”皇帝挡住了皇后伸过来的手。
刘皇后耸鼻一笑,却仍旧坚持,皇帝拗不过她,只得张嘴含过来,有滋有味地吃着。等他将果肉吃下,刘氏又伸过后去,接了核,放在桌上一个小盏里。这才拿湿巾净了手,略一思索之后,道:“官家,奴有一事,本不敢隐瞒,却又怕人闲话,因此为难得紧。”
赵谨一听,把身子往前挪挪,道:“何事?”
刘皇后似乎真是很为难,那一双快滴出水的眼睛几番瞧向皇帝,挣扎许久,才道:“日前,臣妾娘家一名家仆,原在刘宣抚跟前。因病得回,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官军撤回来不久,金军大帅便派了使者来见我父。”
赵谨虽不通军旅之事,但听到个也引起了注意:“金帅派使者见刘宣抚?所为何事?”
“据说,好像是北方意欲与我朝讲和?”刘皇后道。
“这倒是怪了。”皇帝有些意外。“我军方才受挫,女真人正该得意,如何又想讲和了?哎,此事,朕为何没听朝臣们提起过?”
刘氏娇嗔道:“因此,臣妾才开宗明义,说是怕人有闲话。父亲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若报往朝廷,必起争执。因此径直报到官家面前,请圣上先有个主意才好。臣妾本不愿传这话,免得有人说臣妾后宫干政,雌鸡司晨。”
“哪有这说?”皇帝笑道。随即吸了口气,啧啧连声。“女真人自南侵以来,夺我两河,占我中原,朕父兄两代哎心沥血,锐意恢复,才有如今局面。女真人战胜之后,主动求和,看来是真心想和。”
“臣妾也觉着是,不然,女真人既战胜,大可卷土再来,兴兵南下,何必主动求和?此事若直接报往朝廷,必是徐良等人又议定之后,再报官家。官家纵使有异议,又如何拗得过他们一班大臣?父亲的用意,便是希望陛下乾纲独断一回,好叫这朝中大臣知道。”刘皇后开始撺掇皇帝。
坦白地说,此时皇帝心中还真没主意。他还是想着这事得让徐六等宰执大臣们商议,怎么好怎么办。现在皇后一拱,他面子上也过不去,只沉吟道:“兹事体大,马虎不得,刘宣抚是什么意见?”
“父亲是武臣,不该议论朝政。不过,也是在此处,并无旁人,臣妾斗胆说一句,王师已复中原,夺回东京,这些年不知耗了多少钱粮,折了多少人马。现在女真人既主动求和,怎不允了他?免得战端再起,生灵涂炭,也省得那些大臣们再逼圣上御驾亲征,让臣妾在这宫中担惊受怕,整日惶惶。”刘皇后说的这意思,怕就是刘光国的意思,所谓“武臣不该议论朝政”云云,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赵谨自然不会往深里去想,就算想到了,也不会提,只道:“正是此理,朕素闻坐大位者,当以仁孝治天下。兴暴兵,图边功,最是不仁。我仁宗皇帝饮誉四海,华夷共服,凭的便是一个仁字。既是女真人主动求和,自然该允,不过……”
刘皇后知道皇帝接下来想说什么,赶紧道:“官家,此事若交由徐良处置。试想,当初清河郡王徐绍在世时,誓言与北夷死战到底,绝不言和。他的兄弟子侄都在军中,怕是只想着建功立业,何曾思量一将功成万骨枯,徐良必不会同意议和。”
赵谨虽然爱极了皇后,也知道刘氏是什么意思,可他还真就没底。作难道:“绕开朝廷,独行其事,这恐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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