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耿墨池放下酒杯,抹了抹嘴边的酒渍,“祁先生倒的酒怎么能不喝呢,就是毒药我也得喝。”
我看看祁树礼,神经顿时绷得紧紧的。
“Steven言重了,我从来不给人毒药,自己酿下的苦酒只能自己喝,怎么能给别人喝呢?” 祁树礼这话说得很客气,却有一种动人的悲凉。耿墨池漫不经心地吃着一块鱼,好像在听,也好像没听。
祁树礼干脆放下筷子继续说:“今天我很高兴,真的,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局面出现。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也伤害到很多人,我以前不相信报应,现在相信了,我受到了我想象不到的报应。”说着他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安妮,伤感又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声音忽然变得哽咽,“还有什么报应比这个报应更大更残酷的呢很多事情也都是从这件事上看开了,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勉强都没用,属于自己的赶都赶不走。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做了这样的事,先是利用跟她结婚而报复你们,后又弄瞎了她的眼睛,居然还是没有失去这个妹妹,可是”
他又把目光投向我,有些失神又有些悲怆,“我付出了全部的身心,甚至弄瞎了自己妹妹的眼睛,却还是得不到你的爱,这辈子,我都没有可能了”
我一阵发愣,手中的筷子从指间滑落到地上。无可名状的悲哀笼罩着整个房间,空气膨胀开来,像要爆炸一样,因为每个人都在超负荷地压抑着。
席间,我陪安妮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我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一边的安妮没有安慰我,只是说:“你很幸福,两个男人都这么爱你。”
“幸,有时候也是不幸。”我幽幽地说。
“可是考儿,幸与不幸有时候是看值与不值的”安妮怅然地望着根本看不见的镜子,若有所思,“我或许是不幸过,但既然已经不幸,就希望身边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能够幸福,如果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幸福和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好遗憾,直到现在才明白”
“安妮,你能这么想固然好,可是同样的道理,你也要幸福才是,你幸福了我们也才会觉得幸福,因为,你实在是太不幸。”我说着又哽咽。
安妮的脸色露出恍惚的笑容,“我是很不幸,但你知道我最大的不幸是什么吗?是我逃避了很多让自己幸福的机会,因为童年的不幸,认定自己就不再有幸福,于是作践自己,糟蹋自己,毁灭自己,到头来真的变得更不幸。直到眼睛失明,忽然就安静下来,这才醒悟,其实幸福一直就在身边,只是我一直视而不见。比如墨池,如果当年接受他,或许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很多悲剧都可以避免,起码叶莎就不会死”
我连忙说,“安妮,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别再放在心上。”
“过去的事情是已经过去,但在我心里,却从来没有过去,因为叶莎的死,我内疚了很久,直到遇见你后,我才渐渐释然,因为正是叶莎的去世才让我哥与你相遇,他也才真正的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虽然我知道他一直很爱我,但那不是真正的爱情,我知道的,他有恋母情结,而我深受他母亲宠爱,他爱屋及乌,把对他母亲的那种复杂的感情转移到我身上,所以当年我才拒绝,所以我对你一直深怀感激,因为我哥短暂的一生可以体会真正的爱情,即使他离去,也不会遗憾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的爱情,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们,还有大哥。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别人为我付出,现在我也要学会付出,可以说弥补,也可以说是是自赎”
“安妮”我抓住她的手臂,几乎听不下去了,这样的一段话,我怎么听着有离别的味道,透着令人心伤的气息。
“给我补补粉吧,别让我哥他们看到我哭过。”安妮笑着说。
我拿出粉盒给她补妆,可是刚扑上粉,她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她嘴角颤动,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我哥是没有遗憾了,我却好遗憾,我这一生过得乱七八糟,或许体会过爱情,却从未真正拥有过;或者即使拥有过,也很快失去,我这一生都在失去,我失去了好多好多,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该放手还是该牢牢把握。但无论怎样,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失去,不会失去你们,也不会失去曾经让我拥有过爱情的人”
“谁让你拥有过爱情呢?”我忽然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安妮侧过脸,“望”着我,表情不知怎么有点冷:“你——说——呢?”
回到包间,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耿墨池在给祁树礼斟酒,两人低声说着话,态度平和得让人很难相信他们是狮子和老虎的关系。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遥远和亲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悦往往都只隔了层纸,只要撕掉那层纸,什么隔阂都有可能消除。狮子和老虎也能成为朋友,谁能相信呢?
两天后,祁树礼投资的白树林医院开业三周年,他很忙碌,人也消瘦得很快,我提醒他注意身体,可是他却没工夫顾自己,有一天忽然打电话过来说:“让Steven这两天来医院看看,我刚从美国请来一个很著名的心脏病大夫,据说是治好了很多人,还给人做过心脏移植,我把Steven的病情跟他讲了一下,他说要具体看看才知道,你把这事给他说说,要快,Smith先生过两天就要走。”
谁知耿墨池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我把祁树礼的话给他讲了,他想都没想就直摇头:“别费心了,如果我的病还有治,我比任何人还积极,问题是没用,什么都没用。”
“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没用呢?”我试图说服他。
他冷笑一声,“我看过的医生还少吗?国内的,国外的,我看都看烦了,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你们也放弃吧,祁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替我谢谢他。”
“墨池”
“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需要你们提醒我已经病入膏肓。”
耿墨池用手势坚决地制止我继续往下说。
“墨池,我知道你现在很抗拒医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有一线希望,你都不能放弃,为了你身边的人,你也不能放弃!”我的声音很大,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
耿墨池直直地看着我,无语。
可是我受不了他那样的注视,一瞬间,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奔过去扑进他的怀中大哭起来。
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无能为力了,就算他现在已经死了,在我面前已经僵冷,我抱着的是一具尸体,我都是无能为力的,就像英珠的死,我只能这样哭,这样心碎,这样跟着埋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即使将自己撞个粉身碎骨血流如注,也都是枉然,我还是救不了他,救不了自己。
他搂着我,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才行。”
他说:“无论我是否活着,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因为我会一直看着你。”
“我也会等着你,一直等,哪怕等到下辈子,或者更远。”
“我死的时候,如果你实在不忍心,可以转过身。”
“让我看着你的背影离开,也是一样的。”
“你应该知道我闻得出你泪水的气息,所以我走后你不能哭泣。”
“即便我给你留了位置,你也不能自暴自弃。”
“这些,你都答应我吗?”
“”
“答应吗?”
我终于点头:“我答应你。”
他长舒一口气:“好,我也答应你。”
没有人能知道,这样的回答有多么幸福、多么美好,每一个字都甜蜜得刺痛,刺到心底,永不能够再拔。我这一生的幸福再不可能更多。
他会遵守承诺的。
我也会。
于是,耿墨池见到了Smith大夫,那是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美国人,很和蔼,他仔细地给耿墨池做了各方面的检查,又看了他以前的病历,最后他作出结论,常规的治疗对耿墨池已经没有用,他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心脏移植,但是这个手术技术要求非常高,国内可能还没有这样的人力和设备,即使有,成功率也非常低,还不到20%,就算成功率能达到,要找到配型一致的合适心脏也相当难,那不是光有钱就能做到的。
祁树礼当即表态,斩钉截铁:“找,不管有多艰难,花多大的代价,我们一定要找,国内没有人力和设备,我们就到国外去做,钱绝不是问题,别说有20%的成功率,就是万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
当时我和耿墨池都在场,我的感觉不是用感动可以形容的,耿墨池的感觉我不知道,他只是半天没说话,一直愣愣地看着祁树礼,从医院出来时他终于忍不住说道:“谢谢你,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祁树礼意味深长地看着昔日的情敌:“真心话?你觉得我现在还不够真心吗?人都有私心,我现在不妨告诉你,让你活下来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因为”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闪闪烁烁,变幻不定,“因为她爱你,如果你死了,她会活不下去,她活不下去,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亲爱的,你要相信命运是公平的,他在夺取你某样东西的时候,必然会给予你某样东西,而在他给予你某样东西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因为他又必定会夺去你的某样东西,命运从来就不会很慷慨的。
祁树礼突然病倒了。
其实我早察觉出他的身体有恙,不仅消瘦得厉害,脸色更是黄得骇人,看上去起码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了有十岁,耿墨池虽然也是病重,但精神状态一直很好,祁树礼却是连精神气都没有了,似乎走路都很吃力,以前他每周都要去做健身或是打打高尔夫球,现在这些体力运动全部取消不说,连一日三餐后的散步都甚少进行。
他好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和摧残,整个人都垮掉了。我总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