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开始剧烈的哮喘,老脸涨得鲜红。张厚载慌忙上前倒茶捶背,好言相慰,直至老人渐渐平静下来。
当林琴南回卧室休息后,他又翻开了《新青年》。这王敬轩究竟是谁?为什么骂人的腔调那么像林琴南?而“记者”的批驳又是如此丝丝入扣,真是令人生疑他对文中那种礼拜六一派的滥恶文字深恶痛疾。就算林译小说有不尽人意之处,但他对古典文学里的阴柔之美似乎下过很深的功夫,古文的造诣更是独步海内。其译笔或哀感婉艳,或质朴古健,与原文虽略有出入,却很能传出原文的精神。就好像中国的山水画说是取法自然,但又能够超越自然一样。尤其是民国以来的中国文坛,林译作品的势力极其伟大,青年作家下笔为文都极力揣摩他的口吻,像苏曼殊小说就是取林译笔调而变化之,最后卓然自立一派的。
凭着他兼任记者的嗅觉,他决心去解开这个谜团。如果发现是个早有预谋的圈套,他将不遗余力地为老师雪耻!
张厚载终于在风雨交加的深夜,走出了绒线胡同。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苍白狰狞的脸
在北大文科学长的办公室里,却是一派欢笑,《新青年》同仁们正在互相评功摆好呢。
沈尹默睁大眼睛问陈独秀:
“王敬轩是谁?”
“玄同呀!”
“‘记者’是你么?”沈尹默又问,依然是吃惊的神色。
“是半农呀!”这回,陈独秀注意地瞧了一眼沈尹默。
沈尹默惊喜地大笑起来。
“原来二位演了一台‘双簧戏’哈哈哈!”
周树人依然坐在屋角,独自抽着烟。他望着洋洋得意的钱玄同和刘半农,嘴角露出了由衷的微笑。说心里话,他很为这些朋友打了一次大胜仗而高兴呢。
胡适的脸色却有点僵,他不悦地问:
“一定又是半农的主意?”
他对刘半农出言不逊也是事出有因。前不久刘半农曾在一位法国教授前大谈音韵,碰巧对方是位音韵学家。一反驳,洋相就出大胡适为此曾经笑话过他。
陈独秀大包大揽地说:
“这样制造一些气氛,也未尝不可。”
胡适见是陈独秀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好多说但想了想还是谈了点看法:
“我觉得化名写这种游戏文章,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外人知道了,也会笑话《新青年》的。”
刘半农有些不服地说:
“我们也是为了帮你出气呀!林琴南不是在上海《民国日报》发表《论古文不当废》,攻击二位”
刘半农对胡适当仁不让也有理由,胡适一来北大,校园里就盛传“北大添个年轻人,玉免常伴月照明。”胡适也常说北大有三只兔子,老兔子是蔡元培,中兔子是陈独秀,小兔子是我胡适之。刘半农听了就不高兴了,既然小兔子还有他和刘文典,胡适就不该这样借此抬高自己呀。
陈独秀知道两人之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劝解道:
“半农和玄同也是好意。对于那些闭眼胡说的妄人,惟有痛骂一法!”
钱玄同今日情绪特别亢奋,又和众人谈起文字改革的问题。他扫视了众人一眼,突然提出了惊人的主张:
“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华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不可不废孔学。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的汉文。”
这位音韵训估大家怎么啦?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呢!
周作人低声告诉兄长,前不久钱玄同曾在教育部的会议上提出:文章用标点,数字书写用阿拉伯数字,用公元纪年,书报杂志一律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的建议。今天更极端了,一传出去反响肯定不亚于刚才那则“双簧戏”。
周树人只是会意地点着头,嘴角挂着笑,什么也没说。
胡适有点忍不住了,他扶了一下眼镜说:
“我一下还难以完全赞成你的废汉文存汉语,用罗马字母书写的观点。但我主张在汉语和拼音字母之间,怕少不了有一个尝试白话文的环节。”
陈独秀看了一眼胡适那股学究气,笑着对大家说:
“适之是反对走极端的,总是要尽量与反对派‘刍议’些什么。”
胡适也挺认真地站起来辩解道:
“只要议论平心静气,反对有理有据,我们《新青年》都要欢迎。”
李大钊一直在洗耳恭听,他正在翻阅一本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小册子。这些日子,他对有关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很感兴趣,为北大图书馆购买了许多这方面的书籍。他见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也宽厚地对胡适开起了玩笑:
“适之这样做,只怕反对派以为你是《新青年》中的异端,是反对文学革命的呢。”
胡适苦笑着耸耸肩,摊开双手,一副绅士风度地说:
“这不要紧,观点一致的人,见解还有先后快慢呢。”
回家的路上,周氏兄弟又是合坐一辆包车。当周作人问起他对“陈胡”等人的看法时,周树人兴致很好地说出了一段精辟的见解: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吧,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是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虚。’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而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得有‘武库’的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更亲近半农呀!”
周作人听了暗自叫绝,心想这大约就是兄长的深刻之处吧。
4
溶溶的月光,透过清明前槐树的嫩叶,款款地洒落在案前。
面对着这么好的月光,那双深邃的眼里满渗出喜悦。他仿佛感应到了一种暗示,一种冥冥中等待已久的灵感已经飘然而至。他兴奋地握起笔,写什么写什么
——吃人!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突破的缺口。人世间一切残酷的、虚伪的、陈腐的现象,都从这样两个症结的字眼里,透出了最生动的说明。
他又想起了那位害了迫害狂的姨表兄弟。对!就写狂人!借狂人的嘴巴说话!像果戈里写那位九等文官的小书记一样。太具体了不行,情节反而是一种累赘。对!就使用象征,用一组充满诅咒、忏悔、警示的意象,把一切都贯穿到这个沉重的主题里去,让人们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和环境氛围看到那个血淋淋的现实世界
他用笔在砚上轻蘸了一下,先用几句文言写完楔子。仿佛在记叙一种熟悉的感觉,轻松地纵笔写将下去: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经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
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
眼
我怕得有理。
他的心被一种痛苦的感情摄住恍惚中自己好像也成了那位神经高度警觉的疯子,正在权贵、尊长、帮凶、看客阴沉的目光下,在许许多多沉沦未醒的人们面前逃窜。他的文笔越来越犀利而悲愤,充满了入木三分的尖刻和战士般呐喊的快感。
当天快亮时,他终于写到了尾声,怎样收笔
他抬起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夜空,轻声叹息了一声:
“中国在黑暗中陷得太深了,非有全民族的忏悔不足以拯救未来”
好的,就这样写。他往油灯的火焰瞄了一眼,又援笔蘸了墨汁,迅疾地写完这篇小说: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用什么笔名发表他记起了在东京时用过的“迅行”的别号,心竟不知怎地狂跳起来。他决定沿用这个“迅”字,算是保留一点青年时代并未中断的反抗精神。再冠以母亲的姓,就署名为“鲁迅”吧!
天亮时,趁着余兴,他用隔夜水重新泡了一杯清茶,吃了几块点心,点燃了烟嘴上的半截纸烟。又将这篇与果戈理同名的小说《狂人日记》删改了一遍。他想尽快地誊清稿子,让钱玄同拿去给《新青年》发表。
没想到清明节的晚上,钱玄同带着刘半农来到补树书屋。两人匆匆看了一遍,忍不住大声叫好。钱玄同兴奋地说:
“《新青年》还没有发表过这样的佳作,真想不到小说可以这样写?”
第二天,钱玄同将《狂人日记》交给了陈独秀。他还没有看完就说写得好,不愧为上乘之作。他看到激动时,竟顾自朗读起来: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
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
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陈独秀佩服得拍案叫绝,畅怀大笑起来。他没有忘记跑腿的钱玄同,感激地说:
“玄同,这回你立了大功哪。豫才太深刻了,这是本人鼓吹文学革命以来最有分量的作品。”
钱玄同颇有些得意起来:
“我说豫才的文笔不错吧!其实,他还写新诗。”
陈独秀急得放下手中的文章,说:
“何不一块儿要了来?四卷五号上还有空处嘛。”
《新青年》自今年四卷一号刊出胡适、沈尹默、刘半农、俞平伯的白话诗后,每期都辟有新诗园地。钱玄同受了鼓舞,情绪大增地说:
“好,哪天晚上我再去一趟。”
过了几天,钱玄同又拿来了周树人的三首新诗。陈独秀尤其喜欢其中的那首《桃花诗》:
春雨过了,太阳又很好,随便走到园中。
桃花开在园西,李花开在园东。
我说:“好极了,桃花红,李花白。”
(没说,桃花不及李花白。)
桃花可是生气了,满脸涨作“杨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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