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看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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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看见我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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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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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二哥,借点钱吧。
  何老二歪过头,从满脸横肉里屙出蒙眬的眼睛,又睡着了。
  他说:二哥,借点钱吧。
  何老二怒了:你没见我在睡吗?快走快走。然后就着还没消失的呼噜又睡去了。陈明義往门外退了几步,站立了十几秒,猛然朝前疾走,一锤子敲到何老二肥厚的后脑勺上。何老二嗯了一声,全身哆嗦一下,又睡了。陈明義索性到厨房找来白毛巾盖住它,连续敲十几下,直到血冒出来。
  陈明義没翻出多少钱,最后从尸体裤腰处找到金库钥匙,他想接着敲死值班人员去打劫信用联社金库——但是走了一阵后,他感觉裤腿有些重,他毛骨悚然地想这是何老二拖住脚了啊,往下看又没有,便用手摸,摸到一摊尿水。他就呜呀呀叫着跑回家了。
  刑警问:为什么不用菜刀?
  陈明義说:菜刀不能一招致命,被害人容易叫。
  刑警问:为什么不用斧头?
  陈明義说:斧头太笨,舞不开。锤子好,锤子小巧有力,不易见血。我去之前就想好了,对待何老二这样的大物件,刀不如斧,斧不如锤,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刑警看陈明義说到兴起,好像是置身事外的演员,便打断道:你为什么第一步就杀人?
  陈明義说:给自己纳投名状。我想我至少缺二三十万,总归是要走这条路的,杀了人后就不能回头了,就不会犹豫了。
  刑警说:那后来为什么又不杀呢?
  陈明義说:还是见不得世面,害怕。我夜夜睡不着,想着何老二。
  刑警说:现在呢?
  陈明義说:现在好多了,现在说出来舒服了。
  陈明義带着刑警七拐八拐,多次迷路,终于在一处烂塘指出大概方向。刑警找来民工抽水,水抽干了,果然看到烂泥里有一把锤子和一把钥匙。陈明義被执行逮捕,随后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从重从快,被地区中院一审判决死刑。
  陈明義进死牢后,东西走五六步到顶,南北走七八步到顶,便知道苦了,每日摇着栅栏哭。他一哭整个号子就跟着哭。老狱警听了几天听出名堂,别人哭是恐惧,陈明義不是,陈明義哭得清澈、纯粹、含情脉脉。
  老狱警拣了个艳阳天,把面黄肌瘦、腿脚晃当作响的陈明義引到亭下,倒了一杯酒,说:你是为谁哭?
  陈明義说:我父亲。
  老狱警说:听说了,你是个孝子。我也叹,你是这里学历最高、教养最好的,走上这条路实在可惜。
  陈明義说:我是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老狱警说:没别的办法想吗?
  陈明義说:有一时,没长久的。医生说,尿毒症是个妻离子散病、子女不孝病,再大的家业也能败空。你想尿排不出来,毒全部在体内,要做肾移植,做不起就只能透析,情况好一点一年十来万,严重点就得二三十万。后来学校借了不少,找亲戚借了不少,连学生也捐款了,但这些钱像水滴到火炉,转眼就冒烟了。
  老狱警说:所以你就抢钱偷东西?
  陈明義说:所以我就抢钱偷东西杀人。
  老狱警说:你不能放一放?人都会死,你父亲也是一样。
  陈明義说:我不能杀我父亲。
  老狱警说:不是说杀,是说放,人各有天数。
  陈明義说:放了就是杀。我的命、我的大学、我的工作都是父亲拿命舍出来的,他卖自己的血。现在他有事情了,我放?他才四十九岁啊,比伯伯你还小啊。
  老狱警捉过陈明義的手,扯起衣袖端详,说:你也卖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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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6)
陈明義说:我读书时觉得实在无以回报父亲,就天天读《孝经》,我顺读倒读,读得热血澎湃,就想我要是天子,就有天子的孝法;我要是诸侯,就有诸侯的孝法;即使是庶人,也有庶人的孝法。子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意思就是没有尽不了孝的道理。
  老狱警说:嗯。
  陈明義说:可这只是孔子的想当然,孔子还说,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好像懂得节约就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了,但是现在就是讲孝道也要有经济基础,我每天只吃一个馒头,我父亲的病就好了?不可能。你知道孝感吗?就是行孝道以致天地感动,老天起反应了。汉代姜诗的母亲喜饮江水,姜诗每日走六七里挑水,老天就让他家涌出江水来;晋代王详的继母想吃鱼,王详脱衣卧冰到河上求鱼,老天就让冰块裂开,蹿出两条红鲤来。我也曾跟着老农去挖新鲜雷公藤,也曾去求万古偏方,可是我感动谁了?我父亲脸色浮肿,精神异常,一不当心就昏死过去。
  老狱警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孔子也有讲顺应。我说话直接,人都是要死的,你还能拦住你父亲不死?你尽心尽力就可以了。
  陈明義说:我父亲得的要是必死的病,我也就死心了,可他不是。我不能把他丢在医院自己去吃饭去上班,我吃饭上班然后他死了,没这个道理。
  老狱警说:唉。
  老狱警接着说:我也读过一些书,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孝则对人忠,悌则对人顺。你讲孝没有错,可也不能以一己之孝取他人性命啊。
  陈明義慢慢饮了那杯酒,说:他人性命,我父性命,我取他人。
  秋后问斩时,天空晴朗,老狱警陪他到刑场进酒。陈明義说:我想知道我父亲现在的情况。老狱警就去打电话,打了很久,那边医生才过来接电话。
  医生说:死了。
  老狱警走到枪口下,对垂下头颅的陈明義说:情况好了一点,在看报纸。陈明義的泪便像雨一样射在地上。
  后来,老狱警坐车去那家医院,知道陈明義的父亲像娇贵的玫瑰一样死了。医生说,要每天浇水,一天不浇就枯萎了,两天不浇就凋谢了。开始时还有个干瘦的男人扯着一个丰腴女人的衣服后摆来支付费用,后来就不来了。老狱警想好人好事终归有限。
  而我们还是那只很大的鸟儿。我们拍打着贪婪的翅膀,嗅着可能的死亡信息,每日百无聊赖地盘旋在雎鸠镇上空,终于又看到这样一些事情: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顺利当选政协主席;超市员工嘘叹只有傻子才会一连四天在同一位置偷最贵的酒;而林业招待所的会计冯伯韬没日没夜、心安理得地操寡妇李喜兰。有一天操完了,李喜兰说:戒指呢?冯伯韬好像不记得这事情,李喜兰便哭,便喊便叫,你这个骗子,你骗了陈明義又来骗我,你这个骗子。
  
先知(1)
我已经有两年没去潘家园旧书市场了,这个周六去是因为要在那附近见朋友。我已经忘记了他们收摊的时间,等赶到时,摊主们像是巨大的军团,正骑着三轮车撤退呢。我于是萧条起来,走到门外一个水泥台阶上抽烟。却是又要走掉时,眼前停下一辆三轮车,一个摊主取出成捆的信札往垃圾桶里塞。我问:“什么宝贝啊?”摊主说:“尽是些投稿信、应聘简历和自荐书,你要吗?”
  “我不要。”可手还是胡乱去取了厚厚的一封,就好像手伸到奖池里,明知摸不到什么,心下还是有隐秘的期望。这是一封没拆开的挂号信,封面上写:
  北京中国社科院
  袁笑非博士(亲启)
  见信内详
  坐上地铁后我拆开信,起先只想打发点时间,后来却被这几十页的陈述给带进去了,及至读完,人流中的我已是唏嘘慨叹。我想我何德何能,竟被赋予这么大的使命,也正因为如此,现在我将这封信一字一句敲到电脑上,传告诸君。
  袁博士亲阅并告天下人:
  考虑到这项发现的重要性以及本人时日无多的实际情况,我就不说什么“冒昧”、“打搅”的话了。我思虑再三决定将最后的希望托付给您,除开因为您虚怀若谷、不耻下问,还因为我对学术界其他人深感绝望。我曾在无数个夜晚想,我们是何其类似,只有我们满怀对人类的热爱,在田野山间尚苦苦思索,以至废寝忘食、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他人,不过是藉此添官进爵,混迹名场。
  我和您唯一的区别是:您考上了大学,硕博连读,而我中途辍学,什么学历也没有。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困厄不堪而您为什么一直广受尊重的原因,同样的事业在您那里称其为神圣,在我这里却变成别人嘲讽的玩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留美归来号称是国内人类学泰斗的教授接过我的稿子,只看了半分钟不到就说:“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呢?”当时我的眼泪几乎要冲出来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世俗的眼神正在我全身上下爬动——那眼神和一个妇女有什么区别啊!他在研究我杂乱的头发、灰暗的衣服和拘谨的坐姿,而不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稿子。我颤抖着站起来,指着稿件说:“你不认为这几句是真理吗?”可是他表现得像是被打搅了午休的狮子,粗暴地回击道:“你真要我说实话吗?你要的话,我就告诉你,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空洞、更操蛋、更不知所云的真理了。”我羞愤难当,急欲离开,错乱中却拉开他家卫生间的门,他又过来拍我的肩膀,说:“门在那边。就和你的人生一样,你进错了房间。”
  我进错了房间,作为一个初中肄业生,我应该成为一个一事无求的农民,不应该来吵着他们。可是我倒想问问这19家核心期刊、26家图书馆以及54位编辑、教授——在艰难环境下写出《堆垒素数论》、《数论导引》等知名论文的数学家华罗庚,面对歧视不屈不挠完成《罗密欧与朱丽叶》、《亨利四世》等38篇宏伟剧作的文学家威廉·莎士比亚,凭借一己激|情发明电报、留声机、活动电影机等1500余种人类必需品的发明家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以及最终成长为无产阶级哲学家、经济学家、军事家、语言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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