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蝴蝶似的跑来跑去。那长沙发还摆在原地,沈老太太穿着一件绣牡丹图样的黑布大袖衫,板板正正的坐着,膝上盖着一小块光灿灿的羊毛毯子,想是生着气,家人围着她,大气也不敢出。
莫青荷站在门口,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老太太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都走,都走!想让我去什么美国丑国,门儿都没有!”
她手里握着一根乌木龙头拐杖,咚咚的往地上敲:“我跟你们父亲,为了革命东奔西跑了大半辈子,到老了终于有个安身的地方,谁也别想让我走!再说洋人都说洋话,你们能懂,我去了就是聋子瞎子,老太婆宁愿死在家里,也不受这份洋罪!”
沈疏竹一听就急了:“妈,现在到处都在逃难,大哥和曼妮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船票,您说不走就不走,这不是胡闹吗?”
沈太太黑着脸,一副八风不动的态度,沈飘萍听二哥语气不善,瞪了他一眼,蹲在老太太身前,两手扶着她的膝头,好言劝道:“只是暂时避一避,最多一两年,打赢了小日本就回来了,哪里就惨到要客死他乡了?”
“上海一败,主张议和的人越来越多,天天往咱们家跑,咱们再不走,对三哥就是拖累”
沈太太厉声打断她:“他打他的仗!让他别管我,就算小日本把我抓去煮了吃了,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沈飘萍见越劝老太太的态度就越强硬,回头冲沈疏竹叹了一口气,也没了主意。
屋里的主人和下人都忙的一团乱,没有人注意到客人的到来,莫青荷听着这一场辩论,让其余人等在门口,自己则悄无声息的穿过客厅,径直走到沈老太太跟前,将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行了一个礼,尽量用最温和的声音说话:“夫人,我们是胡老板的朋友,负责护送你们离开杭州,您要是准备好了,咱们可以尽快启程。”
这是司机嘱咐他的暗语,自从淞沪会战开始,沈家与当地的中共组织有过几次接触,只要提起胡老板的名号,他们就知道是自己人。
然而莫青荷明白问题不在于此,果然,他的话音刚落,一家老小就对这些人的不请自来表示出相当的不满,一名扫地的佣人扔了扫帚,上前想把他们驱逐出去,两拨人正僵持,沈飘萍审视着莫青荷,忽然啊的叫了出来。
她的惊愕唤起了大家的记忆,沈疏竹迷惑了片刻,犹豫着说:“你是去年跟老三来的那位莫先生”
这一下子,不仅老太太记起了他,就连满屋的佣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莫青荷只觉得一道道目光像利箭似的冲他刺过来,他硬着头皮保持微笑,从皮箱里取出一只档案袋,从夹层中拿出一份国民政府的委托书和一封延安政府开具的介绍信。
两封信经过隐形墨水的加密处理,表面看起来就是两张白纸,他当着沈太太的面拆了信封,取出显色药水,用小刷子蘸着药水慢慢涂抹,然后把信用双手朝沈太太递过去,不卑不亢的说:“我知道您对我有偏见,但我还是希望您能配合工作。”
老实说,从去年在沈家发生的一系列龃龉,他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沈太太的反应,与他预料的一模一样,老太太见他摆弄瓶瓶罐罐时还勉强耐着性子,等接过信,看也不看一眼,甩手就抛了出去,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莫青荷:“快,快把他弄出去!这个老三太不像话,这时候还把一些乌七八糟的人弄回来气我!”
莫青荷并不生气,与他一道从延安来的青年们却不乐意了,他们是贫苦出身,对于资本主义官僚家庭本身就有成见。原野抬手要往后腰摸手枪,莫青荷把他往后一拦,轻轻摇了摇头。
“沈太太,您说得对,我就是个唱戏的,沈师长跟我在一起就是图个乐,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早已经分开了,这次来杭州是执行我的任务,跟他并没有关系。”
他心里觉得好笑,这名傲慢又强势的老太太,跟沈培楠的性子堪称一模一样,他太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了,想说服这两个人,任何个人主义和感情用事的说辞都是无效的。
他把两封介绍信捡起来,恭恭敬敬的递给老人,慢声细语的说话:“您必须离开这里。根据我手里的情报,最多明天,从前线撤回的部队就要进驻杭州,通过钱塘江大桥往南迁移,师座的队伍也在里面。”
沈太太不屑的哼了一声,却没有打断莫青荷的话,他接着说道:“部队撤退,抢的就是时间,您了解师座,他要是知道您不肯走,说什么也要回来劝您,这么一耽误,上万人的性命,说不准都葬送在您手里了。”
他嘴上这么说,实际却连一丝沈培楠的动向都没有打听到,一切都是凭战报来推断罢了,于是边说边格外留意自己的话有没有被识破。
这一番话说完,老太太的表情明显有了动摇的迹象,莫青荷走到她跟前,将老人的双手握了一握,轻轻道:“这个时候,您得听我的话,这不是您一个人的利益,更牵扯到成千上万人的安危。”
老人的手凉而松弛,戴着一枚镶满碎钻的宝石戒指,硬邦邦的硌着他的手心,莫青荷发觉唐突了对方,赶忙放开了手,然而就是这片刻的接触,他的紧张情绪反而消失了,他在心里说,战争恢复了许多人的本来面目,即便是沈太太,在生死面前,也就是一名年迈的老妇人。
沈太太回头看看沈飘萍,又看看莫青荷,嘴唇抿成一条线,不说话了。
沈飘萍面露出喜悦之色,朝莫青荷挤了挤眼睛,等老太太低头专注读信,她踱到莫青荷身旁,附耳低语:“你真是共产党?”
莫青荷诧异道:“你哥没告诉你吗?”
沈飘萍摇了摇头,莫青荷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了。”
正当一家人都为老太太的态度转变而释然时,两扇大门被同时推开,沈立松面露焦虑之色,大步走了进来,大声道:“妈这回可顺心了,咱们现在想走也走不了,曼妮带着船票和租界的通行文件,跟着她娘家人跑了!”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端着茶杯猛灌几口,又把杯子往桌面用力一磕,骂道:“我早看出那个臭娘们靠不住,她就是在借机报复我!”
这却是一桩旧案,沈立松与曼妮的结合,无论是双方的家庭背景,或是学历相貌都无可挑剔,本是沈太太的得意之作,不想还没有给沈家添人口,反倒最先落得惨淡收场。
他的话音刚落,沈老太太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抄起那根乌木拐杖,一边骂一边作势要打,沈飘萍劝不住,急出了一脑门汗。莫青荷被满屋的人声吵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忍无可忍之下,猛然站起来,一字一句的说:“我去想办法,请你们相信我,就算拼了命,我也要把你们送上去美国的轮船!”
他的脸涨的通红,眼睛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莫青荷按了按原野的肩膀,命令他照顾家里人,自己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跑了出去。
那名司机说得对,按照当前的局势,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莫青荷从袖子里掏出眼镜戴上,把礼帽往下压了压,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洋楼,穿过花园,朝街对面的茶社走去。
然而,就在他将情况报告给了店老板,喝完了一整壶龙井茶,然后等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之后,杭州城南那座建成不足三月的钱塘江大桥完成了使命,它将近百万老百姓和国军战士安全送往南岸,大桥的建造者亲手引爆数十公斤炸药,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巨大轰鸣,桥身被轰然截断,碎石飞溅如雨,缓缓没入江中。
此时的杭州已经俨然成为一座空城,一家家商铺掩上门板,只有年老体弱者,以及那些眷恋故乡乃至不惜豁出性命的人,此刻正蜷缩在家中,勇敢又无奈的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茶社设立了简陋的发报设施,那名叫做胡汉的上线接到消息,正在努力筹谋,争取在明日中午前弄到出港的客轮的船票。莫青荷满心喜悦的站在街头,听着远方传来的爆破声,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今天,他和沈培楠,在相隔不足数公里的同一座城市内,再一次错身而过了。
夜幕即将降临,那些如山洪和饿狼一般暴虐的日本兵,在南京进行一场震惊古今的屠杀行径之后,正趁着月色,提着他们沾满鲜血的刺刀,朝杭州城浩荡而来。
69、
莫青荷和他的队友睡在沈家洋楼的门厅里;沈家老宅是南方典型的深宅大院;如今忙着转移;下人们都被遣散了;院门上了重重大锁;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来招待客人。
门厅只有几张沙发可以栖身,铺盖是一些洗干净的天鹅绒窗帘,十分简陋,但这已经完全出乎莫青荷的预料,他本以为老太太绝不愿意看见他,更别说提供住处;大约还是因为战争;战火将四分五裂的中国人拧成了一股绳子,在侵略者面前;个人的恩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天色渐渐晚了,很快,门厅里就只剩下一盏煤气灯发出昏黄的光芒,战事城市限电,大家都习惯了黑暗,并不觉得难捱,然而真正让人感到凄惶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深深的宅院里,没有佣人穿行的脚步声,没有麻将局和小姐们的笑声,莫青荷蜷缩在沙发上,努力辨认那些罩着绒布套的家具的轮廓,恍惚间仿佛听见了一线笛音,但仔细一听,又不见了,大约是冷风穿过门洞发出的呜呜啸响。
大家经历了长途跋涉,都疲倦极了,脑袋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莫青荷却难以入眠,他从脖颈里拽出那枚光灿灿的钻石戒指,拿在指间轻轻转动,一不小心套在手指上,又好像泄露了心里的某个秘密,赶紧取了下来。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将戒指塞回衣裳里,望着天花板愣神。
不知道组织有没有弄到去旧金山的船票?下午去茶社时,店老板答应的还算痛快,但目前形势动荡,有关系没用,全城的人都跑光了,有钱也没用,银行存款还不如一袋粮食的作用大。
他知道肩上责任重大,不能把赌注都压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