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的婆婆毕竟是处在旧时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没有祖上那种专横,她没有对儿子说你应该怎样,而是给了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虽然他的选择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当她的丈夫来到客厅时又恢复了往昔的神态,我祖母很难从他脸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我祖母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这个还太年轻的女人显得六神无主。厄运即将来到,这已不容怀疑,可来到之前,我的祖母依然昏头昏脑。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糊地摇摆。
然后是三个人走出家门,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将他们带到一条大路上。她指示我的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则走向了东面。那时候日本人的马蹄声正在逐渐逼近,逃难的人流断断续续地呈现在那条清晨的路上。那个捍卫家庭清白的女人走向旭日东升,而我祖母只能让背脊去感受阳光的照耀。她的丈夫最后看着她走去的身影时,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选择跟随母亲向东走却是不加思索的。
就这样,我祖母肩背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手饰,以及一些银元。她的脸色可怕地苍白,此后三十多年她的脸蛋不再有红彤彤的时候了。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可她一点没觉察,她走在逃难的人流里。也许这能给她一点安慰,因为那么看上去她不像是一个被休的女人,她脸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人也同样具有。我的祖母就像随波逐流的树叶,她将自己的悲哀和众人的逃亡混为一谈。显然她已经无颜回到严厉的父亲那里。她和众多的人走在一起时,延缓了她对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娇生惯养的祖母,在一场已经爆发的战争里开始了风餐露宿,而她落难的原因却和战争毫无关系。她真正倒霉的时刻是遇上那个面目已经不详的屠夫,我祖母是从他身上猪肉的油腻和生臭味作出这样的判断。此后三十多年里,我祖母一闻到生猪肉的气息就会战战兢兢。气势汹汹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样十分干脆地把我祖母给糟蹋了。
那个战火纷飞的傍晚时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离开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条河边洗起她那逐渐粗糙起来的脸。当那条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时,我祖母仍然蹲在河边多愁善感。于是她必需独自面对屠夫了,天色将黑的时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脚旁,哀求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起在晚风里颤抖。她打开了包袱愿意将里面的一切给他,以此换回自己的清白。屠夫发出了那种她婆婆极端厌恶的狂笑,屠夫对她说:
“我就是把你操了,这些东西也跑不了。”
我祖母坐在花轿里成为他人之妻的时候,我的祖父,二十三岁的孙有元,跟随着他的父亲,远近闻名的孙石匠,和一班师兄弟来到了一个叫北荡桥的地方,准备建造一座有三个桥洞的石拱大桥。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我的曾祖父租了一条木船,载着他和一班徒弟在宽阔的河上顺风而下。曾祖父坐在船尾,吸着旱烟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儿子,孙有元敞开胸膛站在船头,初春的冷风把他的胸膛吹得通红一片。船头微微起伏着,劈开的河水像匕首一样锋利地迅速后退。
就在这一年冬天的时候,民国的一位官僚准备回家省亲。他当初是烧了一家财主的房屋,逃命时游过那宽阔的河面后开始发迹。多年后他要衣锦荣归,县里的官员不能让他再游过河去回家。于是我曾祖父拿到了民国的银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嘱咐手下的徒弟:
“这次造的是官桥,大家都要用心。”
他们来到了那个没有一座桥,却叫北荡桥的地方。那时我曾祖父虽已年过五十,可这个精瘦的老头有着响亮的嗓门。他在那条河边走来走去,以游手好闲的姿态开始了他的工作,紧跟着他的是我生机勃勃的祖父。我曾祖父在踏勘地形的时候,不住地回过头去,就像我曾祖母吆喝家中的鸡一样,吆喝着他众多的徒弟。我的祖父则时时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动着,还用舌头去尝一尝。就这样他们在河两岸踏勘完了地形,画出图形以后曾祖父吩咐徒弟们搭工棚开采石料,自己则和我祖父背上干粮和工具进山去了。
他们进山去采凿龙门石。我的两个祖辈就像野猫一样在山里窜来窜去,他们叮叮咚咚地让那座不高的山三个月不得安宁。那时候石匠的功夫全体现在这块龙门石上,这是准备放在大桥中央的大石块,而且是要在大桥竣工合拢时放上去,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我的曾祖父是那个时代最为聪明的穷人,比起我祖母的父亲来,他显得那样的能干和朝气蓬勃。这位一直浪迹江湖的老人,身上具备了艺术家的浪漫和农民的实惠。他弄出来的,并且在他的熏陶里长大的我的祖父,也同样出类拔萃。我的两个祖辈在山里凿出了一块四方的龙门石,正面是双龙戏珠的浮雕,两条腾空而起的石龙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他们不是那种在沟上铺一块石板的石匠,他们造出来的桥将作为艺术珍品傲视后代。三个月后,将石料开采齐全的徒弟们,进山去迎接我的两个祖辈了。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中午,我的曾祖父端坐在龙门石上,由八个徒弟扛出山来。他赤裸着上身,吧哒吧哒地吸着旱烟,眯缝的眼睛能让人感到他的心满意足,但他没有丝毫的得意洋洋,这样的经历他习以为常了。我的祖父孙有元满脸红光,健步走在一旁,他每走十步就用嘹亮的嗓音喊叫一声:“龙门石来啦。”这远不是辉煌的时刻,最为辉煌的是这年深秋,大桥竣工合拢的日子终于来到的时候。桥的两端搭起了彩牌楼,五彩的纸片在风中像树叶一样哗哗作响,那时候鼓乐喧天香烟缭绕,方圆百里赶来看热闹的乡亲人声鼎沸。没有一只麻雀飞到这里,如此吓人的声响,使它们在远处的树木上惊慌失措。我一直奇怪经历这样辉煌场面的孙有元,竟会在晚年对我祖母的婚礼惊叹不已。比起这样的场面来,我祖母的婚礼不过是杯中之水。我曾祖父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样的时刻,使自己从此一蹶不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干,一路闯荡过来的曾祖父,在北荡桥这里翻船了。事实上我曾祖父早就觉察那里土质松散,桥正在下沉。但他过于胸有成竹,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觉得桥总是要沉下去一点的。随着大桥竣工的日子越来越近,下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我曾祖父疏忽了这一点,导致了他晚年的凄凉。尽管后来惨遭失败,当初八个徒弟抬着龙门石走上去时,依然是那么激动人心。他们神气十足地来到了顶端。吭唷吭唷的号子声戛然而止,当他们小心翼翼将龙门石往豁口处放下去时,鼓乐齐喑,围观的人群也立刻变得无声无息了。就在那时我曾祖父听到了“格”的一声,而不是他预料中的“咔嚓”声,于是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先知道灾难降临了。我曾祖父那时正在彩牌楼上,突如其来的事实使他的微笑还没有收敛就在脸上僵直了。那一声要命的“格”来到后,我的曾祖父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祖父后来告诉我们,那一刻他像一条临死的鱼一样,直往上翻白眼。但他毕竟是江湖上闯荡过来的,在众人还没有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走下了彩牌楼,将烟管背在身后像是准备上酒馆似的走开了。他一直往山里走去,把耻辱留给儿子和一班徒弟去承受。
那时的龙门石紧紧夹在豁口上了,那八个强壮如牛的年轻人憋红了脸,想把龙门石重新抬出来,可那块大石头纹丝不动。在一片稻浪般荡过来的嘘吁声里,那八张脸像八副猪肝一样,在夏日剧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龙门石就如一块翘翘板似的斜在了那里,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不知道孙有元是如何度过那个要命的白昼的,我曾祖父那时的逃之夭夭,太像是一个小偷了。孙有元那时要承受双倍的耻辱,他除了像师兄弟那样垂头丧气,还必须以我曾祖父儿子的身份羞愧不已。当时的场景简直乱透了,祖父告诉我们仿佛是房屋塌了一样。他个人的情况更为糟糕,他正是八个抬着龙门石上桥中的一个。孙有元支撑着桥栏都迈不动腿了,就像有人在他裆里捏了一把似的有气无力。
我的曾祖父是天黑以后回来的,他虽然无颜面对围观的乡亲,对他的儿子和徒弟依然可以自命不凡。这个内心极其慌张的老头,用干巴巴的声音,给予他一班不知所措的徒弟一顿劈头盖脑的训斥:“不要哭丧着脸,我还没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想当初”我曾祖父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回顾了激动人心的过去,又向他的徒弟们描述了更为美妙的前景,然后突然宣布:
“散伙吧。”他在徒弟们瞠目结舌的时刻转身就走,我那热衷于出其不意的曾祖父来到工棚门口时,又迅速转回身去给他们以信心十足的忠告:“记住师傅的话,只要有钱就不怕没女人。”
这个旧时代的老人,极其容易自己来感动自己。当他决定连夜赶到县城,去向民国的官员负荆请罪时,他竟然觉得自己很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深明大义,他对我祖父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声音的颤抖完全是出于激动。面对将失败转换成荣耀的父亲,孙有元也傻乎乎地跟着他激动起来。
可是我曾祖父的壮士气派走出十来步后就荡然无存了,他的错误在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石桥。他这样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翘起的龙门石在月光里闪闪烁烁,仿佛是一头梦中的野狼向我曾祖父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父走去的身影,在我祖父眼中突然颤颤巍巍了。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父走上了那条漫长的小路,经受着更为漫长的失败对他的折磨。他完全不像孙有元后来向我们描述的那样,雄赳赳地走进了城里的大牢,他当初的模样比一个垂危的病人抬入诊所时更为糟糕。很长一段时间里,孙有元都被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