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脚拎着包袱出门,夷吾便在夕阳底下披着一层霞辉立着,手里托着一个物事,近看是一个锦盒。
夷吾道:“礼物罢了,不看看么?”
她颤着双手接过,打开的瞬间顿时软了双腿,跌在地上,眼泪啪嗒一声滚滚砸出。
冷如冰泉的声音从顶头灌入:“只不过使了些手段,扯了几句谎将他的双眼骗来,他这样的身份便是少这么一双眼也没什么大的妨碍罢,我听闻过个百儿八十年便能重新长出一双来。”俯身缓缓要替她擦去泪珠,却被她颤抖着躲过,他没发怒,不以为忤笑道:“此番不若是双眼,下回我却不能保证是什么了,如卿你慎重掂量着。”
夕阳的剪影被撕碎成颗颗沙铄,听着他的脚步声潜入余晖,如卿抱着锦盒将自己埋入暗角,紧紧收在怀里,四壁有低低抽咽。
作者有话要说:
☆、往事如梦(七)九更
凉月孱弱,树梢有凄凉夜莺鸣。如卿带着阿从踩着这轮残月当空照的时辰,摸着了玄真说的那处梅源,满树芳野梅花红颜似火,匝地低回的冷香填满心房,带过之处,一树树绯红的薄瓣自树梢卷起,在她身后舞出漫天的飞扬。
白华之下,玄真果然坐在屋内,只是那双眼紧紧闭着,那些伤痛在他身上却看不出什么痛楚,似乎一切尚妥。
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豁然站起:“如卿。”
她上前扶他坐下,相对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七岁的时候便认识夷吾了,那时他迷了路,我替他支了条天衢,便与了这根骨簪,他说十六岁那年回来娶我。”说着将发上的玉白骨簪交到他手上。
他来来回回摩挲,虽是闭着眼,却好似能看着她的形容,怔怔对着她道:“这不是早晚的问题,你若想这样打发我”
她打断他道:“当然不是早晚的问题,这全是我的错。我十岁那年听说他订了娃娃亲,心里很有些难受,于是便时常叮嘱自己,将他忘了,忘了便好。结果,还真将他抽去了一段时间。”她自嘲般一笑,复将轻蔑的口吻调拨得甚好:“那日我遇见你,便觉得你是个傻子,我设了这样一个情劫的套子让你钻,你果然钻了,玄真,你是真的爱上我了?”
他脸色凄凉凄凉的,捏着发簪的手猛然发抖,扯开一个没甚力道的笑:“不要说了,我不会信的。”不见五指的夜里,秾梅点缀的红唇一丝一丝褪去潮色,发白的两瓣竟锃锃亮得令人心抽,他微微抖了抖唇瓣:“你惯来喜爱朴素,骨子里沉静,不入这浊世,也从来不会骗人,你绘的那幅画我还记得,提的诗词我也记得,这双眸是身外物,并没有什么。”
如卿面色沉静,yan带寒霜露水,画在凄寒的面儿上,压着声调说:“我说第一回见到枇杷是骗你的,夷吾早些年岁已经带我见过,第一回同你在乡下地方过年,并不怎么愉悦,我是千金之躯,进了那样的地方,着实丢人。还有阿从说的那些,都是假的,我让她这样说的,不若是想耍弄于你,嗯,想让你钻套子,但你似乎爱我爱的挺欢愉的,我不想扯破这个谎,便一直瞒到现在。可如今夷吾要娶我,玄真,你能不能不妨碍我了呢?前些日子,你确然是块不错的讨人欢喜的好料子,可现在你却是一块讨人厌的路障。”
他不可置信:“你说从未尝过家乡的食物,也没能放过天灯,猜过灯谜,你说那是你头一次。”
她努力寻找嘲笑的声音,摸索了半日方滚出两声尖锐的不伦不类的笑:“是假的呢,我同夷吾说,隔壁的傻小子约我月下柳梢,请我吃什么特产,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一次呢”
却被一阵愤懑的哐啷声打断。
便是头顶光环,脚蹬莲座的佛祖爷爷也有大怒的一日,玄真恰恰好好于这档口怒了那么一回。
玉白的骨簪是块好石头,被他猛然一摔,没能众望所归的粉身碎骨,平平安安无恙地躺在地面儿上。
他已摇摇晃晃走到门边。
那些流不尽的清泪,终归是到头了,她捡起那根凉凉的簪子,一股寒气从手心寸寸布满心田:“玄真,我不愿旁人晓得我曾识得过你,你是一块污点,望乞你将这几日忘了,别再同旁人说认识我。”
他望了回被咬成细眉的新月,转过身来冷冷道:“好,如此,劳烦梅姑娘将玄真的那双yan归还与我。”慢慢冷笑:“应该在姑娘那里罢。”
她从衣袖里抽出,端看了一忽儿,将那根骨簪悄悄放入,递与他道:“若你还是想不开,也劳烦寻个清静的地方投環自缢,万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收的时候怔了怔,方才勉强的笑容去留无影,倒是抚着门框子的手五指的指尖因紧紧攀着木条框子,而狠狠地泛白,他压低了嗓音道:“劳姑娘指点迷津,那么,自此玄真与卿便是陌路了。”
冬风呜咽,落梅含泪欲滴,匝天的花雨中,那身素色的背影走出一条甚萧索的路衢,掀起的衣袖布摆层层翻飞,束发的丝绦截断,月华银照下泛光的华发同红梅交织飞扬。
阿从已哭得很没个人样。
如卿缓缓走至那弯细眉下,对着满园最招摇的那棵梅树,将双膝放平。愿其生生建康,世世安乐,纵使仙凡永隔。这是她的愿望。
那日放天灯,她扯了谎,她说他的心里有天下苍生,她的心里却只有他,所有的祈愿也无非全是保佑他的话,如今日一般,从未改变。
丫鬟婆婆说,此后便如梅岭众人晓得的,如卿嫁得甚是风光,婚礼的排场不是一般的阔,说那迎亲的队儿从梅岭的山头头,排到山的犄角旮旯也不夸张。
只是当晚听府里的人说,如卿这位新少奶奶谋杀亲夫,险些被送入菜市场喀拉一声,落得彻底干净,可叹这道喀拉声没落实,因那位亲夫竟没死透,两日后教一位赛华佗的神医将魂儿转传回来,他立马着人将如卿拘了回来,挛禁在屋里,一晃便是两年。
两年后,如卿同阿从省亲,不大凑巧,遇上了百年瘟疫。
如卿竭尽所能救活了半百条儿的人命,但梅岭的小县衙得了禺阳候司马连陈的嘱咐,在外头将染了疫病的统统一锅端,要烧个精光,如卿在里头求了三日,无果。
直至同两年前一样的残月升空,灼灼大火烧红了半个九重天阙,天上的繁星跟着频频闪烁,似在呜呜泣泪。
如卿在围篱里头,听外头请来的华严的几位高僧。虽说断粮数日,但只因捏着半百的人命,如卿勉强支撑着精神头爬起来,欲要做个诚心诚意的恳求。
却听篱外的那抹熟悉的声音道:“里头都是梅家的人?”
另一个清越的声音,是他的师兄:“是,有没有阿真认识的?倘若你认识,同他们说一说,带出来回宗里治一治,也未尝不可。”
沉默片刻后,只听刀锋上呼啸而过的冷风:“没有,一个也没有。”
她僵硬在篱笆内,蹲在地上将脑子放空。天上乌云密布,也是一个冬日的夜晚,却恍然有化雨的形容。
如卿最后只将阿从保了出去,婆婆说她捉着如卿的手,想将她扯回来,她只道:“若我这样出去,必得要分他一回心,且那座金笼既放了我,如何再回。既然不能回头,便是此生无缘,往事似水无痕,来生依然陌路。”而后迈进那冲天的红莲业火,生生地没有回一下头。
那日,如卿享年十八岁
这一段乃是如卿为人的终点,婆婆说完,略有些颓然的颜色。凤晞依旧肩负着将人送回去的使命,任劳任怨承了这个重责,将丫鬟婆婆提出苑。
掌故里头的唱着主角儿的,乃是如卿本人,却因没有那段记忆,她听着听着,全然似乎是在听旁人的一段旧情往事罢了。
玉袖斜斜打量这尊金佛,她为佛为得这样清静无欲,那张万年不动容的面皮儿,依着夜凉似冰的月色下,严肃板正得十分厉害。连玉袖听则掌故后,要无限动容,无限唏嘘两声,她却任情惊天又动地,她自菩萨入定,纹丝儿不动。
入房前,月色脉脉,昙花又一次萎靡得分外功成圆满。玉袖在心底十分顺畅地敲定了一个不算太伤动筋骨的盘算,便是要将如卿的记忆丝儿寻回来,好让她的死鱼面皮狠狠地兴师动众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比赛(一)一更
华严的老师委实没有师德。
玉袖将自己裹成绿油油的粽子,心里将上头那番话咕叽了两遍,她身为一个临时进宗里躲难的学生,理应如凡间那些转学的,不该对她那么严,她听说寄存在旁人家里的孩子,同长辈们的关系向来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的,从没见过自家的孩儿未成栋梁,却先提拔旁家的孩儿成栋梁的事。
玉袖一面叹气,一面将《九州圣玄棋经之名局精选》的最后一局咂摸完,挑灯将窗外薄凉薄凉的初晓望了望,估摸着山脚的那群花椒鸡端要打鸣,不至一盏茶,果然集体打鸣,真是一群分外勤劳的花椒鸡。
凤晞敲门时,她顶着一双艺术感颇强的yan眸去迎他,却得他一顿嘲:“你这又肿又黑的yan眶是怎么回事?”
玉袖默默地将面儿前的书册觑了觑:“少睡一晚总比在山脚不睡个把月好。”紧挨着打了个哈欠,因熬了整个通宵,换了三四壶茶,才勉勉强强将睡意浇剩得只剩一点儿零星沫子,此番端端将书册灌尽,那点零星沫子竟有些死灰复燃的意向。她伸手将茶壶里最后一点茶沫儿掏干净,提一提神。
见她这样劳累,凤晞却没要俯就谦柔几句的意思,只略略将基本书翻了翻:“想必记得很牢了,愿你不是临时抱佛jiao,却遭佛反噬了一jiao。”
这话听得她有些窝火,可到底是个实话,倘她身上有底气,也无须冒着被踹一脚的危险去抱这个佛jiao了,于是讪讪道:“棋诗两试到底还能让我抱一抱,比那武试却教我没得抱。”
说这话时,睡意又开始蹿上灵台,正拢了衣袖打个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