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在提到这一段时,脸色微赧,显然那会子在被褥里头窝着的美人儿,不出左右便是他了。听闻当初玄真要求将他指甲染上丹蔻,以至这出戏的效果更为逼肖时,他反对无效,屈于淫威后,深有愧然。
他说他在凡届的本职,乃是一个编话本子的先生,特是那些鬼神志异类的风月段子,是以,那些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的戏剧话,他记得很牢,也领悟的外分透彻。而眼下这句话,放在玄真身上也相当的恰如其分,他因尸魃而犯的大罪终被捅了篓子。
华严的老不修们到底不是吃素的,生来同鬼妖有过节的,自当将眼神盯得分外严谨,便一相相中了尸鬼。他们握了些梅岭里苍头赤子的供言,按所形容的身形来看,左右都是如卿的样貌。
只睁一眼闭一眼的长辈们再不能坐视不理,决定开场批斗,欲要惩戒如卿,亦或将她销毁的意思。
但批斗前,有人酌情放水,走漏风声。
玄真将颓废许久的如卿寻来时,天飘鹅雪,映着莽莽雪山间交错的灰色山壁,像是耄耋老者脸上的一道道纵横的山壑沟渠,他将自己化成一张刑台,言语成了一把利刃,字字句句割着人心:“如卿,我真以为你将自己的血献于我,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
被突忽其然的出声点到人,慢慢抬起眉眼,“你说什么?”似忽然了悟,微微笑道:“不,怎么会,我的确是喜欢你的,你没有自作多情。”
他低声嗤笑,渐渐作大:“如卿,我从没想过和一只尸鬼在一起,我说过我将你捡回来,不过图个乐子,是你自以为是罢了。”冷漠渐渐爬上眉梢,在一个微不可见的角度有冷冷梅香踱来:“但我这几日回想同你睡一起的情景,让我觉得有些恶心。”
她却有些微愣,他便刻意重复:“如卿,我觉得被一只尸鬼喜欢,挺恶心。”
这些割人的心的狠话婉如无言的白刃,旁人兴许并不能心领神会到什么,但对于被自己用心喜欢的人厌恶的感觉,是一种莫大的羞耻。
如卿仿佛有些站不住,扶着一旁的红泥墙柱,将此前他裁与她的窗花递与他:“你送我这个,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你说的那些话,我可以不信,你的未婚妻,我也不会计较,但你答应过不会负我,你却不能做到?”
他张了张嘴,半晌拧出一个残忍的笑,接过那张窗花放于烛台化为其中一员,这个举动势必要令人伤心,如卿看着眼里,唇色发白,却听他道:“我记得你该从玄在那儿拜读过些本子,戏里头男人普遍哄女人的话,便是如此。即便你是只尸鬼,可也是个女子。”
她尽力将声音压平:“你不是这样的人,阿真。”
他点头:“对,我的内人是个大度的贤妻,倘若你没做那样伤天害理的事,她也能甚有度量的容一容你做个妾来使唤。”骤然冷冽起眼神,似要将她凿穿:“但你伤了许多无辜的人,就为了你的血瘾?”
此刻竟相对无言,一阵雷鸣令她惊醒,无力开口:“在你心里原本就认定我做的,我此番如何做深情切意的解释也是惘然,你只当我扯谎。”
瓢泼的大雨顷刻覆灭下来,屋檐开始串起颗颗晶莹的水珠,他令眼神愈加孤傲,漠然不做声。
她已然是将要不能控制,嗓音发抖:“既然你认定,我便也认了。那些人确实是我杀的,我天生嗜血,血瘾难戒,屡教不悔,执迷不悟,这样说,合不合你的意?我天生狠毒阴鸷,在你身旁蛰伏的日子,为了也是这么一天,这样说称不称你的心?”
他笑着点头:“好,你承认,便晓得华严容不下你。”
一片瓦砾因风雨蹂躏突然爆裂炸开,屋外端出了一派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的姿态,里头也将风云突变的调拨足,如卿取去一枚血红的丹药,她自伤的缘由便是炼制它,足够将玄真体内的毒性压制。她扎煞双手,抱着最后一丝期冀,递过去:“你服下它,我便走。”
玄真却慢条斯理地接过,置于掌心端摩一番,一个掌劲将它震碎,“不晓得这是不是害人的毒药,如卿,我又不傻。”
难以明白多月自伤换来的成果,却如一棵软弱无力的小草付之一炬的感觉,但从如卿眼底茫茫的悲伤看得出,她的内心大约心力交瘁,付出太多,是不是也该够了呢。
“玄真,你知不知即便是一只尸鬼的心,也是会跳的。”
满目凄凉,目送她甚萧条的背影投入雨中,他难以再负重堪,渐渐滑落。
安得西衢有情天,休负如来休负卿。玄真,你终究负了如卿。
顿在帷幕后头的玄在踱出来叹息:“何苦来。”
他眼角滑落着两行浓浓的悲伤:“即便是天涯海角,两不见也不妨。”而后,意识慢慢涣散:“我只求求她,要好好活着,不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一只尸鬼,她得好好活着。”
玄在说到这里,做了总结性发言:“用这样的手段将她逼走,未尝不失是一桩好事,一切只不过希望她能一世平安乐喜,好好活下去。”
玉袖被这句话砸得金星乱愰,头顶三只黄鹂乱鸣,脑中放佛有段历史悠久的台词正在高亢对唱。男子道:“倘若我有一天死了,你会怎么办?”女子回答:“那我就忘记你。”然后反问:“倘若我有一天死了呢?”男子默了默,郑重的声音:“我会等你生生世世。”
这段话将米糊般的脑浆搅和得愈加稀烂,五脏六腑因某一处骤然剧痛,跟着打颤,灵魂放佛被抽离。她看着凤晞,觉得有些晕,意识索性随心被一抽,安心阖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生为鬓白头 八更
前些日的三试着实折腾掉玉袖许多精神头,整夜攻读,加之隔日一比划便至子夜,况兼她后来的觉睡得不大好,是以便有如今这么一晕,据闻晕了整七日。
这七日唯一发生的有些大茬的,是凤晞扛着她从正门冲下凡寻大夫的事,显然门口的两位是没眼力的,不晓得他已将毫发无伤走出那片雾瘴的路摸出了门道,只双双将他拦住,险些动起真格来,幸则蹴鞠中场作息,大哥恰来捉她,赶上两端正掐起架势,便化了干戈做了玉帛。
玉袖这一不大不小的晕,惊动许多人,大哥特走了趟仙瀛岛将领了公假,正泡温泉的司药老儿捉来诊脉。于是乎,司药老儿诊了半日,得出结论:“思虑过度,歇两日便好,歇两日便好。”
可能大家皆不能接受司药这句不轻不重的忽悠话,拖着他煎心且焦虑的在床头巴着,以便她什么时候醒转来,好立时再替她诊一诊,如若要落下什么大毛病,那便忒折腾人了。
这点从玉袖七日后醒转时可见一斑,她以为补个眠之类的黑芝麻,绿谷豆的小事,能将好端端的一群神仙才人晒成一对对高挂红灯笼眼的熊猫,还在她醒转时,端着这双灯笼眼,激动澎湃地涌上来观望她这个正常神仙来看,回笼觉的确是能折腾人的。
玉袖没能将凤晞扛着她同两位高僧一搏的场面见到,有些失望,但想到这个架没能及时掐起来,便也没这么失望,万一凤晞一颗心放在她身上,乃至于岔了些神,失手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她也不大乐意。
司药熬的药水不大苦,大约是凤晞做了些手脚,嘴里有些微泛甘甜,她仰了仰脖颈,欲要讨一碗水喝,不意将巴在床椽的呆熊猫望见,双眼睖睁的比一双红灯笼还要红一些,胡子青渣渣密了一层,楂黄的面容瞧着十分差。
她这么一动,牵动了被褥,自然惊了呆熊猫,他转了转眼珠,沙哑出声:“睡醒了?”她对上他的眼神,胸口突然一紧,正望着她的那双眼红得分外猛烈,大约因凤晞是凡体,强撑了七日的精神头,显然到了极限,她方这么一醒,他却有些要晕的意思,她双手撑直身子,将他扶上来:“醒了,睡得挺好,你也睡会儿。”
他躺在里侧,睖眼巴交将她望着发呆,继而呼了一口气:“你将我吓得有些累,嗯,我闭一会儿。”说得分外轻巧,何止是有些累,往常人照你这样折腾自己,已然将半个身子踏进阴司殿了,妙手难回春的形容。
玉袖干干笑道:“不用一会儿,多睡些时辰。”转眼,另几只熊猫已然凑上来,司药搭上她的手,咂摸了会儿道:“无碍,无碍,这厢好得很。”
二舅舅打着哈欠道:“无碍?你再瞧瞧,是不是西华下的那道咒有些反噬,本少记得”话说一半,打了个嗝,笑道:“本少这几日也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说话不大防头,嗯,方才话说错了,呵呵呵呵。”
她看着他,心下觉得他将师父老人家提得有些莫名。大哥笑道:“尔尔替你煮了酿圆子。”将手里的折扇朝手心一敲,眯眼道:“对不对?”被突然点名的人似吃了惊雷,呆挣了半日恍然了悟:“是是,这便去。”
二舅舅难得说句大实话,她这一睡确然折腾得他够本,磕磕绊绊东倒西歪方才摸上了门扉,大哥揉着额角,扶着他一同出去,正迎回端着药罐子来的三舅舅,将冒着袅袅白烟的罐子往桌上一嗒,道:“倒是忘了,这屋里照拂你的人大把的在,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什么大妨碍,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盛了一碗形不见,香已现的药搁着乘凉,浓酸味漂洋过海路途劳累,飘到床榻这头依稀还能闻到些,想来是碗味道着实精彩的良药。
三舅舅在袅袅白眼里咧着白牙,可能被白烟朦胧一拂,便有些飘然,着实看不清眼底有无笑意:“既是良药,便不能在里头放些解苦的,替你过滤的那位看来睡得很实,你过会儿耐着些苦便自发下床喝了罢。”话完替她搭上门,搭得十分有力道,碗里的药被震得掀出一口。
显然,还记恨着同她的大梁子,气还没消。
玉袖以为从来只有被欠债的够资格生气,既然欠了人家的,总该有些愧然的模样,或是好言俯就,或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三舅舅却甚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