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柜台前扫了半天,凤晞抄着手默默跟在身后。
伙计见了玉袖停了手头的活计,笑脸候着,见她拿不定主意,便以多年沽玉的经验,向她蔼荐:“姑娘,新近从西漠贡的一批玉钗做工不错。”说着,已从橱里端出来。
她粗略扫过一遍后,独独一支墨绿色的株钗极合心意。钗头是简略的云纹,浑体晶莹通透。玉袖伸手取过,□发髻,与发鬓贴着的三枚莹莹翎羽辉映。
凤晞也伸手取了一支把玩。
伙计眯着眼,诚恳道:“姑娘眼光竟这样好,鄙人这里除却挂橱那只白玉簪,便属这西漠上好的翡翠,窖烧的这支翠玉钗。”
玉袖拿在手里摩挲了半晌,才问道它的价钱。
伙计继续眯着眼:“那白玉簪是五千金铢,这支少了两千,三千金铢。”
玉袖脚软了软,扶着柜台大口抽气。三三千金铢,将她卖了,她都买不起。她觑了觑凤晞,内心正极烈期盼着他能显一显前天在崖边的魄力,替她极有魄力地付了钱。期盼了半天,他依然自顾自地赏玩,没搭理她。再认真想,人家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乃是魄力之举,难道这个魄力之举合着还要替她一个小姑娘付钱嘛。想想,觉得沮丧。
伙计见她为难,和蔼道:“姑娘拿东西来换也行。”
玉袖归还玉钗,嘱咐了句稍等,上街画了幅‘龙腾虎跃’,横竖一看,觉得自己画的甚好。再回去交于他,顺带讲解一番画意:“唔,你看这龙,虽然不大像龙,但确实是龙,还有四只爪子,就是小了些。你拿个镜子反射照照,就能见着了。还有这老虎,虽然也不大像老虎,可它确实是老虎,龇牙咧嘴的多威风呵。”
伙计听了,揣着心肝抽搐:“姑娘您这画的哪是‘龙腾虎跃’呀,根本就是‘花猫捉虫’。”
玉袖:“”
凤晞:“”
伙计显然没有这份艺术感,跟进不了艺术家的思想,她不同他一般见识。她觑了觑那只玉钗,又想可以变两颗夜明珠滥竽充数两天,两天过后即便没了,他也寻不到自己。但伙计的貌样托实,言辞恳切,恁样的好人,她以为不该诓他。且讹诈凡人行径不像神仙的做派,实在没体统。
想着想着,她蔫了头,踏出玉石馆,悻悻看了它一眼,吸了吸鼻子。磨磨蹭蹭地离开时,被凤晞拽了过去。她拿着水汪汪的眼,水汪汪将他瞅着。凤晞扎煞左手,那支玉钗,静静睡在手上。
他将玉钗插入她的发鬓,道:“我没见过多少女子,但多少能晓得姑娘家心里想甚么。可是袖袖,我第一次遇见你这样奇怪的姑娘。”
她抬头道:“我很不好?”
他支着下颌看她,犹如看一枚待价而沽的首饰,再笑道:“没甚么不好,我觉得你这样挺好。”
她点头:“嗯,因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道:“三月初五,你的生辰?”微微皱了眉,“委实对不住,我不晓得,没有准备礼物。”
她卡了卡,是初六仨儿字扼杀在喉头,在心头掂量一番,便拆了东墙,补西墙:“应是初六,只是凡间有句话,叫今日不知明日事。今天得了个空便将它了账,况且生辰晚过不大妥当。”虽说略有小谎,倒也殊途同归,再笑容可掬道:“呃,你适才送的钗便算作一份大礼。”
他看着她半晌,四面顾盼,回头道:“你随我来。”
她纳然行到一处卖字画儿的摊上,瞟了一眼,方明白他欲濡墨挥毫,着一副丹青与她。
摊主浓眉长须,手执笔杆挥毫泼墨,是位雅士。待雅士浓眉舒展,一幅山水恰作好,悠悠抬首,浅笑道:“两位是要作诗还是作画?”
凤晞在阳光底下一站,饶是不笑也醉人。打着官腔摆足了官调,将双手揖了揖道:“在下欲自行作幅画与我夫人,承望兄台行个方便,于旁稍坐。”
雅士木木樗樗便挂起笑,尚算不羁通达,起身作个请,再颇儒雅地捻了一捻长须,悠悠拘站一旁。
玉袖美滋滋坐下,笑如九天繁花簇锦。
凤晞执笔,蘸了两蘸,端了坐姿。
柳垂金线,桃吐丹霞。暧昧的春吃了几杯酒,柳眉笼翠,转盼流光。远处只有几户人家散出来摘桃花,没有珠翠金银,却很令人流连忘返。享有世外桃源之称的地方,最是简朴自然。
凤晞作画的速度不慢,不过两三盏茶的时辰。手提笔搁,画将过来。两人探头一瞧,雅士两眼一亮,雅赞道:“公子妙手如兰,画比人娇贵。”
摇落的桃花停驻于白衣,她也附和着赞了一句。诚然她于诗画上没甚么功底,便于品诗画上更没甚么功底。但所谓诗酒趁年华,唔,凤晞趁得很好嘛。
凤晞淡笑,繁花有条不紊地散发甜蜜的体香,郁金宽袖将它们收纳。
他执起笔,添缀上清秀小楷。她眄着眼凑过去看涓涓十行字,题的是一首《蝶恋花》:
四月人间春意暖,绿蔓丛生,不见桃花绽。细雨蒙蒙烟锁山,遥闻千里花香散。
槛内强言菩提欢,槛外佳人,槛内人牵绊。青黛霜白情不倦,相思无处说凄婉。
作者有话要说:
☆、如花美眷(二)
春风萧萧兮,额上清汗挂两滴。
咳,她完全没看懂。
大抵上,一些文人墨客会做个如下的判词:这脉脉十行字婉约中隐含豪志,黯然中掩藏雄心。真是忒深奥了啊忒深奥了。
玉袖却琢磨了两番,以为这迂回曲折含沙射影拐弯抹角的,隐约是说她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君消得人憔悴的意思么她打了个寒颤,心脏跳到嗓子眼,转了一圈,再复跳下去。她干笑了两下,朝凤晞那细碎流转的眉眼深处望去,桃花纷繁摇落,一种噬骨的曼妙涌上。她咽了咽口水,齁红脸道:“讨厌啦!”
一圈好八卦事儿的人全体抖了一抖。
她收起画,撒臊儿奔走。
端端跑了几步,路过那神仙算,蓦地被一抱脚。她低眸一瞅,是昨日的那位将她认作凤凰神君的瞎道紧紧缠着她的腿。
他似饿狼扑食,双眼精神奕奕,抖着嗓子道:“神、神仙啊。”
玉袖默然候着下一句,他抖巴抖巴道:“凤凰神君!”
她哀伤地望了回苍凉远山。
玉袖有些怆然,感情这位老道同凤凰一族是过命交情的把兄弟,见了哪路神仙都唤凤凰的?
轩辕丘虽与昆仑山比邻,翎雀一家子却甚少同凤梧宫里的神坻打交道。凤凰世代为天后,属皇亲国戚。爹娘说一般皇家的人粘大不得,多粘是错,粘多了是孽。是以玉袖并未与凤凰接触过,乃是八辈子靠不到一块儿,扯得老远的两物种。这瞎道却总错认她为凤凰,可见如今的道术确确衰败,修道者凿凿溃烂。
她早晚前正念了个决,将凤晞的诗画变小塞进香囊里的动作,正昭昭于一干凡人的雪目。是以昨日那场《翎雀换凤凰》的道坛戏,今日便又在街头重演。
玉袖不得再复唱了一出,想来她端的一位雅重上仙此番遭了两个活罪受,委实悲催。
回了茅斋,晚膳罢。宝镜悬空,萤星挥舞。今夜,她突发奇想,想要摘一颗贝萝珠。
推门而出,月色将稚嫩的脸照得狡诈。她滑溜溜蹿到贝萝树前,绿莹莹的星子前仆后继地撞她的脸。她拍掉几颗讨厌的星子,几步跳到贝萝花跟前,踮起脚去摘,却教许多不知好歹的星子,不饶不休地推攘她的手指。
玉袖愤怒地想去捏它们,突然从另一侧的屋内,闪出红色烛光。
她的好奇心立即被引去,再复将它们瞪了瞪,颠颠跑走了。
玉袖蹲在窗棂前,将眼贴上。红彤彤的烛光,是子诚点的喜烛。她屏住呼吸,思考喜烛这物事究竟是不是洞房花烛夜才用的,若不是那还说得过去,但若是,他们这厢拿出来是重温花烛夜呢,还是觉得钱忒多了些,随便买些喜烛烧呢。玉袖屏气想了半天,觉得烧喜烛还不如直接烧钱呢,又利索又爽心。
朗月皎皎,屋外的贝萝花无征兆地炸出一束白光,屋内的喜烛噼里啪啦地燃烧。子诚背着玉袖,将佳人挡住。案上摆了清酒,斟了两杯端去。他移开后,玉袖才见到慕蝶,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端正着身子面孔。
玉袖木樗俄尔,他们果然是在重温洞房夜么
再端望去,却发觉慕蝶神情木讷,没有新婚女子的含蓄羞涩。大约是回温的次数多了,各个方面没了刺激性和新鲜性。虽然免疫力增强,抗体也会急剧增加,可慕蝶这幅丢魂不归窍的形容,很是不对。
玉袖揣着疑惑,见红烛下,慕蝶的容颜支离破碎着,温婉端庄竟是一概蠲了。子诚挨着她坐下,目光含痛道:“蝶儿,我们成亲了。”缓缓抚上她的脸庞:“我们会有很多孩子,你想要几个?”说着,他笑了笑,一滴泪啪得落下,他吻上她的额:“慕蝶,我很想你。”
玉袖抚胸大呼一口气儿。
咳,接下来的活动内容她了熟于心了熟于心啊。她看凡世里洞房花烛夜的戏码,较之学堂里老先生交给她的《帝经》或是《神仙本传》,前者是多如牛毛,后者只能是略知皮毛。
戏本上举不胜数,但她却没实践过,难得踏入凡世,是老天要她经过滚滚红尘中的重重考验,她要接受枪林弹雨的锤炼,也要接受明争暗斗的磨练,更要接受视觉上的枪林弹雨和心理上的明争暗斗的风月戏的修炼。
但这个修炼没有修得圆满。
她的脑袋冷不防被一敲,耸了下肩旁,她捂着头顶转眼去看,凤晞一张好看到要命的脸,放大在眼前。
她咽了咽口水。
他瞥了眼窗内,面无表情道:“杵在这儿做甚么?天色将息,作速回屋。”
她敷衍道:“看风月”戏字还掐在喉头,将视线拉回窗内的瞬间,徒有喜烛袅娉婀娜,熠熠跳跃。方才的旖旎暖室,冰冷成棺。子诚立案临摹,姿势板正中规中矩,一副读书人悬梁刺股的派头。只一身红衣裳昭示玉袖方才见的情景确然没虚的。
她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