鸹叫了两声。
玉袖狠狠瞪了它一眼,嘲讽道:“今个儿你倒瞧不出本仙了,前两回必是你架谎凿空,凡世的道法果然衰败,不如从前邃博。”
凤晞在一旁未来得及堵她嘴。在轩辕阁修道多年,也晓得大多道士自命不凡故作清高,腔调一向拨得很足,特别是愈老的,愈爱在此道上起劲儿地兴派头,半点受不得折辱。
老道士的一张老脸齁红,花白胡子微微翘起。
凤晞将玉袖挡了挡,端端打了个千道:“您老息怒,内人学识少,不大懂事。况不日前,摔了崖,磕碰了脑,宽宏如老者自然不会同内人计较。”
老道士承了凤晞一通吹嘘,怒意如潮汐褪去,鸡皮疙瘩手捋着胡须道:“少年甚懂礼数。”再将清高端出,眄着眼道:“夫人是要算卦,还是测字。”朝幡面上指了指,悠悠道:“贫道这儿可是本镇最有准头的神算子,不是贫道浮夸,贫道这一指掐,即便天上的命格星君那儿的命盘都能掐出来。”
玉袖心头尚盘算些甚么,听了他这句话,在心里不免做番讥讽。若叫缙文晓得了,往岁百年轮回路他定帮你谱得分外崎岖。
她朝案上的几张宣纸觑了两眼,架势行头摆得很到位,道:“测字罢。”
凤晞递了几枚铜铢后,老道方递了张纸与玉袖。她未加思索,作速写了俩字交还。他半眯眼眄纸,捻着长须,眉眼间泓壑浅浅深深,时而唏嘘,时而叹息,时而惊讶,时而痛疾。想必不是个佳谶,他道:“这俩字,可谓波折一生,坎坷万世。”
她惊了片刻,这瞎道确然有番本领嘛。
老道咳了两声,做高深状道:“红尘间,生灵总逃不过一个情字。”
她沉吟深思了片刻。
简直是废话。
便是神仙还有情劫被攥在老天手心里头,莫说凡人与灵畜,自然劫难颇多。瞎道却拿世人皆晓得的理来唬人,也忒没职业操守,怎么也该糊弄些旁的唚话来讹诈,至少得是神乎悬乎,能唬得住人的话才是。
她一面想着,一面离了座。
凤晞追上她,与之道答:“他不过出来糊一口饭食,祸福参半的雅谑,莫要当真。”
她抬起脸,耸耸肩:“自然不当真。”顿了顿,驻脚道:“对了,我方才写的是你的名字。”
他一副吞了蚯蚓的模样。
今日没遭到凡人的众星捧月,玉袖也无须唱戏。虽然她刚摸出了点门道,练就了点火候,这厢没用到,却觉得可惜。
回到茅斋,不见夫妇俩,兴许是去山涧里头耍一耍剑,练一练舞,顺带便调一调情。
大哥说凡间的男女最喜的便是风花雪月底下调情,最爱的便是闺阁逗趣。那有个专业名字,称作甚么来着?嗯是双修。又据闻这门道术是门大道术,万儿八千年来都唬得人们乐于此道。不仅男人与女人,甚至男人与男人。且姿势千花百样,每一种都带来的乐趣无穷,令人放不了手,停不了修。
想必他们是同昨夜那样,去参这个修了。
玉袖望了望日头,时辰有些早,未到晚膳。凤晞已在橱棚里洗捡起来,她不却再帮村。闲着踱了几步,去了后山。
来了几日竟未有发现还有个山洞。她念了个决,将黑黝黝的洞照得更亮堂些。洞内铺了层草萁,有桌有榻,有萧有琴,似乎住过人。绕了一圈,并无异常,她叹了个长长的气,甚烦闷地走了。
路过洧水,几条花斑鳠鱼并着几只丑丑的黾蛙闲趣地游着,愰见水波粼粼,绿漪涟涟,她又不得不将时光往前推了推。
黑水从昆仑山头源发的,仙泽瑞气颇重。这导致大多普通的鱼都难以存活,黑水里也没有活物,十分死寂。
玉袖小时候没见过多少鱼,从大哥嘴里道听途说了乐游山蕴了几条矫健鱼能逗逗趣,便屁颠屁颠地跑到邻座乐游山,想籍着她阿爹的两分薄面讨几条鱼。
阿爹的几分薄面,确然很有用。
乐游山那儿有条桃水,据说迎着日头,能映出些粉。入眼的程度提了万儿八千里都不止。重要的是桃水里的鱼蹦跶得很有趣致。
桃水水君是个风骚的仙,一身粉的扎眼。他仙位神阶不算高,晓得玉箐的宝贝女儿喜欢他的鱼,便打起了算盘。倘若送几条与她,她回去在她爹面前说几句他的好话,定能提升玉箐水君对他的好感,为官之路也就顺畅万分了。
是以,未待玉袖将讨鱼的金口做开,他便妖冶着一身水蜜桃的粉,甚扎眼地捉了几条,甚扎眼地包好垒入笸箩,再甚扎眼地递与玉袖。这一行做派扎到不能再扎,粉光晃得她作晕,讪讪接过那竹筐,道了句答,便亟亟从他扎眼的送别前逃开。回轩辕的路上,因晕得厉害,还绊了一跤,落了一回水。
她那时便晓得桃水水君与自己这几天鱼,乃是存了巴结爹的念头。只是他这个巴结算盘没打响,便偃了旗鼓。
那时候是发生则了甚么事儿来着?
哦,对了,那时掌日的仙官将日头铺得颇毒辣,兼得她落了回水,成了落汤翎雀。从乐游山一回来,她便觉得难受。勉强将筐子里的鱼谨慎小心地取出来,再谨慎小心地放入黑水里头。本以为它们汲取了桃水里头的仙气,应比普通的鱼分外扛得住黑水的荼毒。却没想黑水里头的仙气竟重得恁样,即便是桃水里头泡过的,依然莫能幸免。
那几条鱼一入黑水便扑腾跳起来,初初还以为它们入了自家水塘欢喜得紧,所以她也欢喜得紧。不想它们扑腾了几下,便奄奄趴在面上,没有要活络起来的意向,反而涂吐了两口泡泡,殁了。
她那时便坐地一哭,抑扬顿挫的哭声震得翎雀园乱作一团。玉箐夫妇俩给闹得没法,连哄带骗才将她哄安静。她哭得心力交瘁后也就暂且鸣金收兵。
原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但玉袖昏天暗日地睡了三天。她娘亲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于夜从房里跑出来瞧一瞧,手一触到便被烫了回去。却是她白日里哭得力尽神危伤了心脉起烧了,据触手程度,还是趟拉朽摧枯的烧。
它的来势汹汹令整个园子焦头烂额。玉箐水君爱妻女的名号四海八荒都略有所闻,见着妻子急成一块碳,又见着女儿烧成一块碳,难免对那肇事者无端生些怨怼。
头几天,被请来的司药君还诊断个出虚微浮缩,经汤羹调停朝夕进药七日方好。翎雀园总算守的云开见着了月明。
桃水水君却不晓得自个儿生出了这么大幺蛾子事。只知道他的日子愈益凄苦了,邻座的山神土地都不大搭理他。他只得每夜对着同样冰冷的月,抒些苦情,慰籍慰籍那颗凄寒透凉的心。
回想一番,玉袖再次感叹。只身一人闯荡在外不比家里,病了有爹娘照拂,不顺心了有爹娘哄,生出幺蛾儿了有大哥担。眼下只得靠自己逆水游上,人生之路的艰辛难以言表,她颇有些怅然。
鳠鱼一个甩尾渐起一片浪花,勾回她散去的魂。玉袖晓得眼前鳠鱼黾蛙都颇有灵气,拢了袖口,俯身对着晶莹透彻的水面道:“去将你们的水君请上来,就说有位上仙在此候着,参问些景况。”鳠鱼摆了两下尾,点点花斑被水光反得亮了亮,再扑腾两下,水花溅得略高,并着三两只黾蛙,游进深处。
玉袖这厢转了两圈,怕唤来的是个不大靠谱的水君,便欲拘个土地或绣山山神来问问。
她看准一块地儿,欢腾地踩了两下。
唔,没反应。
又欢腾地踩了两下。
还是没反应。
她狂踩
片刻后,踩得额角上的汗珠摇摇欲坠。
终于出来了,还不止一个。
辖绣山的山神唤天戚,是天蓬元帅的远亲。这厢到没露出那猪鼻子猪耳,还挺人模人样的。
此刻他手忙脚乱地扣着衣環,这本来也没甚么,料想是甫睡醒。可旁边有个水嫩嫩的美人儿也在做这个动作,这水嫩嫩的美人儿还是位男美人儿,这就有伤风化有伤体统了。
因大哥打小带着她,脑瓜里那些几乎都是他教授的。对于玉袖来说大哥便是她的教科书,受了他万八千来的循循遵导,于风月之道上,她颇有些见识。然此道又与风月一事差了一小截,略有不同。此不同之处,玉袖深切地琢磨过几回,却因她终究不是男子,不能品一品个中滋味,方将此道作罢。
虽是作罢,倒也能理解二三。这厢看着他们交头接耳,四目含情,她面上无多大波澜,平静地将穿戴的两人候着。此间,水声潺潺,似乎那些鳠鱼游来了,却扑了一腾又游走了。
天戚先将自己整饬好,上前一步将后头那位粉头玉面挡得严实,讪笑作揖道:“上仙来到小仙地盘上,小仙招待不周,还请上仙作则个宽待。”之后那位粉头玉面也自荐了一番,原是洧水的掌事。
玉袖寻了块光洁的石面端坐,一派肃然道:“本上仙下凡是有要事办,事先没有盘计过便来到绣山,你倒覅自责。此番拘你出来,是关于这里的异样来问一问你。”
天戚立刻提起精神,一番措辞像是已酝酿许久:“这事是三日前生出来的。天支地干日异月新,时时推进,却有人布了咒法致使镇上苍黔浑然不知重复同一天。奈何小仙的仙法不足抗衡,便一直分外严谨地候着天庭派出仙法高超仙格高尚的”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譬如上仙这样的高仙,来将这件事平一平。”
玉袖亦跟着端庄地笑了笑。这位山神根本是溢美过夸,且能严谨到花前月下还被撞着了,他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天戚大约是见她大方端庄,最重要的是十分宽容,有放他一马的意思,心中好感直线飙升,上前一步,殷勤与她献计道:“一般仙术总于子夜施逞。小仙探查过,阵眼不出这方圆十里。上仙仔细着周身物事,必然有所发现。”
经他这么一点拨,玉袖忽然想起那树幽婉里头谱着沧桑相思泪的贝萝,委实令她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她笑了笑回道:“提的不错嘛,本仙晓得了,嗯,你们跪安罢。”转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