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袖将这段缘起溯了溯,觉得天帝今日的一说也很合乎情理。
只因那种娶不到心爱的女子做老婆,便要娶心爱女子的女儿给他儿子做老婆的心里,是天下男子很普遍的心理。
阿爹再复拱手,铺开笑道:“玉帝说得诚恳,臣下却不好立时予个准,还望与婴华通个信儿才好。”
天帝捋着须儿,皱眉凝想,半晌点头道:“玉箐说的甚是。”复拍了拍玉袖的脑瓜子,笑道:“多来这里走动走动,改日与你见个小哥哥。”
玉袖胡乱满口应承,阿爹与缙文再与天帝打了两回太极,殷勤虚套几句,方将天帝支走。这一双祸不单行,才算有个开交。且从此以后,倘若没甚着紧的事,她便也不再往凌霄殿奔,倒是缙文朝轩辕丘奔的次数愈来愈多。是以,爹娘便于园里头,新漆了座新屋,好方便缙文不日住上两天的落脚处。
玉袖收回远去的神思,傍今再瞧一眼凌霄殿,却恍然隔了一个世纪的光景,无端生出些愁绪。
得至天宫,守着南天门的两枚天将精神抖擞。凤晞觑了觑身旁的面脸愁苦,咳了声道:“是不是需要知会?”
她摇头,倍感桑田地叹道:“许久不入凌霄殿,遇到熟人有些感慨罢了。”
天将远远就见一仙一人亭亭踱来,方要做一拦,瞥见一仙脚下仙气盛瑞,定神朝她面上看去,皆教身形僵住,朝她打一恭:“见过上仙。”
玉袖笑了笑,蔼道:“都是老相识了,不必这样拘礼,本仙今日寻一寻缙文,你们继续当值罢。”
他们干干一笑,岔开挡门的银戟,给玉袖同凤晞让道,十分懂礼数。
小仙童是新近从南极仙翁那儿调来的,在玉袖身后瞧见这一幕,心生奇怪,把门的天将素来严谨,竟将双眼一浊,没仔细拦下那凡人。
他尾随其后,试探着径直而入南天门,却被挡下,便心生了些不服,臭着脸问道:“方才那来路不明的凡人你们怎生不拦住,反倒来拦我这个名正言顺的神仙!这是什么道理!”
一天将说:“你是新调来的罢,不晓得前头带路的是谁罢。”
小仙点头。
另一天将说:“她是出了名的不好办的神仙,上回我新来南天门当值,便将她做拦。谁晓得没几日后,我家那头白虎断了一根尾巴,折了一只耳朵。”
一天将说:“我算供职久了,她小时候也就这么大。”他伸手到腰椎比了比:“瞧着挺柔弱一姑娘,那回我也拦了,我娘稍来信儿说,有一小仙娥将我家那只毕方的毛给拔了,就剩光溜溜的疙瘩皮。”
仙童将视线伸向远方白衣云裳飘扬的女子,双眼顷刻充沛着不朽的敬仰。
另一天将叹息道:“且上头交代了,这位上仙要做什么,一概由她先做。”
仙童不甚理解。天将探头探脑,见周遭幽静,拉住他往身侧靠了靠,低声说:“我同你说,那是件挺轰动的大事,大约不过三百年罢,还牵扯到昆仑仙山的那尊贵的一族”
仙童愈听愈有精神,愈听愈有感慨,晓得来龙去脉后,他悲天悯人地一叹,念着一首伤情酸诗,酸溜溜地走了。
南天门内,脚下云霭浮动。各宫各殿恢宏俨如成群结队持着笏板的耋耄老仙,陈腔滥调地端着架子,万年不变守于九重天阙。
倘若要同旁人介绍天宫,玉袖便会如此形容。她一直很钦佩自己能给天宫寻到这么个恰如其分的比喻,为此她十分自豪。
腾到缙文宅着的第一天府宫门口时,迎面遇上个守宫的小仙童同她打千儿。小仙童大约是新近遣派来供职的,长得十分腼腆清秀,却不想是个结巴,是以,他结了半天的嘴巴:“星星君在在”他“在”了半天也没在出个所以然。玉袖没耐道:“你们君上在里头?本仙这厢有桩急事寻他,不烦请你知会了。”说完,便化了个玉蝶,不甚其烦通报的形容,径入二十一道颇气派的门槛。
凤晞却一直候在门口,耐心得听结巴小仙童将一嘴结巴结完:“是是在太上老君府呀!”最后一声“太上老君府”托出得倒格外顺溜。
凤晞安抚他道:“别急。你怕你们星君怪罪你,还是怕她回头找你?”小仙童愁眉苦脸。凤晞想了想,出了个主意:“倘若她回头寻你,你便与她说,是你家星君这样交代你诓她的。若是你家星君寻你,你便同星君讲玉家姑娘来了,且能撕罗得开。”
小仙童呆挣了半晌,没说出话。他觉得凤晞的建议有些道理,但又没寻出是哪般有道理。比如,上仙若找他,竟然说是星君交代这样骗她就能诓走她?又比如,星君若怪罪她,也竟然只要说这位上仙的名讳就能相安无事?
他正抓着脑子想,怎样推搪才更为停当,玉袖却气冲冲一路飙腾而来。
且说方才,玉袖如无头苍蝇般在第一天府宫里瞎转,愣没将缙文星君转出来,宫内已狼藉一片。侍着的几枚小仙拦都拦不住,一面跟着她屁股后面转,一面收拾残局。
缙文!缙文!你奶奶的死缙文!
玉袖在心里暗暗骂着,甩了一手汗,跳了几道墙,回到门口。见了那诓她的仙童,心里的火蹭得窜到灵台,一把撩开:“你当本上仙是个草包?这般讹我,缙文那混蛋压根不在府上!”
小仙童连连摇头如浪鼓,眼里竟噙了水,手指甚纠结地绞在一块,似打了结的绳,急巴巴道:“是,是星君,他,命小仙”
玉袖惊了一惊,他是想说是缙文吩咐他恁样讹她的么?
她在心里略设想一番,再将此前所认识的缙文溯洄一番,以他的劣根和恶性来说,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她愤怒地挥手止住了仙童的结巴:“缙文竟强迫你,实在可恶!”
小仙童急得齁红的一张脸,顿时煞白,又顿时呆滞,望了望从容淡笑的凤晞,再顿时钦佩。不仅钦佩凤晞的预知能力强,也钦佩玉袖的想象力这样强。他方才的话不若是杯弓蛇影,但玉袖能曲解成星君压迫的,如此,便继续曲解下去罢,左右他没有扯谎,不若结巴了点,没将事情说清楚,星君怪罪下来,他也有开罪的理由。嗯,真是一箭双雕。
小仙童顿时笑得分外畅快。
作者有话要说:
☆、九重天(二)
凤晞站在一旁与玉袖道:“星君在老君府上。”再眯起眼道:“但你恁副火烧灵台的模样,是想去找星君出口恶气?就因他戏弄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意有所指:“我以为神仙都很大度。”
玉袖的愤怒尚在酝酿中,颓然被扣了一盆子刨冰。心想与他说:“我想大度的时候,便大度一番,偶尔不想将度量大那么一回,也是有的。”
凤晞却及时道:“我觉得你和绿颐这样好,多少也沾了一些她的禀性,多少端庄贤淑了些。”
玉袖将那句话淹死在未出口的唾沫里。
想起大哥一直告诫她为仙最最忌讳的便是小气,小气的神仙大多不被看好,不仅叫凡人瞧不起,更不得诸多神仙待见。况翎雀是不一般的物种,乃是九州里的稀奇,是以她便更不能小气,要有度量。借一句甚有意境的佛语来说便是:他打你一巴掌,你绝不能还那一巴掌,反而你要感谢他给了你一巴掌,端因这一巴掌,洗却了你一段孽障。且数十亿凡尘间,有许多有智慧的凡人都有那么几句大度的诗句,十分有道理,譬如:“东海广且深,由卑下百川。五岳虽高大,不逆垢与尘。”又譬如:“相逢一笑泯恩仇。”云云。
出于大哥头里的训言,也出于对绿颐的敬仰,更加出于对凤晞方才的夸赞受用,玉袖摸摸她海纳百川的肚皮,有容乃大道:“哪里,本仙大度得很,大度得很。缙文小孩子心性使然,本仙不同他计较。”
斜眼觑了觑凤晞,他倒笑得欢愉,显见很能欣赏她的一番谦逊之姿。不若那新来的小仙童这般没有欣赏能力,竟抖到地上去了。
从未去过太上老君府,也从未同太上老君打过照面,唯一晓得是,这位老君分外着紧他的面子。
玉袖掐着这点,想着将对付缙文的那套搬出来。到时寒暄几句时得加些恭维的好话,打好关系。俟两人分外熟悉了,好方便让她原形毕露。那时大家都这么熟了,他也只好任由自己毕露了。
太上老君府比较僻壤,有沉没于西海里的一颗闪亮明珠之称。之所以有这个称呼,是因老君爱炼制丹药爱到魔疯。周遭万一有一两座宫殿,届时若来个实验失败,大家便一道被轰成黑炭。
众仙寮皆提心吊胆地认为,没被炸死却被吓出了心脏病,委实不划算,便撰了奏本诉明陈情。天帝英明地认知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便替老君在远远的天宫一隅建了座府宅,教他放开手脚去炼制丹药。不仅便利老君,亦保全了其他神仙的人身安全,一举两得的好法子,天帝心里十分得意。
而闪亮的明珠之称便是它能常常不捡时辰地轰一轰,但见天宫有两道黑白浓烟眷恋升天,众仙家便心知肚明,并替老君的府宅扼个把的腕。
玉袖这厢去的很合时宜,恰能将这颗沉没于西海的明珠饱一饱眼福。
两股云烟冲出房顶,一白一黑犹如两条缠绵的蛟龙螺旋式环绕入九天之上,于半空中亮堂一炸,化成一团团云雾渐渐消弭。
果然有做明珠的潜质。
老君正携着缙文从府里跳出来。玉袖踮脚盈盈眺望,见老君倒没甚大碍。他同缙文周身罩了一层蓝圈,看来是缙文即时念了个天罡法,将自己同老君罩个严实,只不过苦了几位给老君打下手的药童,皆被轰成了一块块黑炭。
上下睫毛几番挣扎之间,玉袖望见老君一手晃着把焦尾的拂尘,另一手却稳稳地搭住缙文的手。她袖暗暗吃惊,他俩的感情竟升华到这样的地位了?
玉袖一直很佩服缙文的一点,便是他永远能跨越一般神仙跨不了的名为“年龄”的鸿沟,且能将被摆在饭案上一道名为“代沟”的小菜一口下肚,消化吸收功能良好的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