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谨伸手环住她,一手勾住她的下颌,将脸别过来。明明是调戏的姿势,却被他严肃的面容点装得神圣:“你不相信我?这些日,我身上积了些要事,待我将诸事撕罗撕罗,便招一只万八千骑的军队,与他照照面。”
青珂怔了怔:“万八千人儿的军队?”闪烁着修长的眼睫,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左右摆动了几下,对上他狭长的眼,握住他的手腕,火焰跳跃了一下,跳入心底,她突然笑道:“我信你。”
迟钝如玉袖,亦能从远处看见青珂的左胸,那道坚不可摧的心墙已被凿开一扇窗。越过她晶莹的耳侧,瑞雪点点,带着一圈白光,似从天而降的无数琼花,芳香撩心。
薛谨将冷得发抖的她拉近身,慢慢道:“就算为了洗脱我的罪名,我也会护着你,所以你要好好呆在我身后。”玉袖趴在树梢上头,虽看不见青珂的神情,想象脸一定红成粉饰的棉花糖,填满了整片霞天。
她觉得神君的心思竟比自己添了几分单纯,委实莫可相信。先人曾告与我们,轻信他人,仔细叫花子拐了去。虽则薛谨相比那些花贩子,就表面也相差甚多,但不能因此而掉以轻心。没有哪个行当有规定说,从事者不能长得好看,且介人总会被表面的色相所迷惑,长得越好看,行骗的成功率也越发的高。
玉袖摆手道:“他们这样靠着,便算了结了整夜?”
凤晞点头:“先回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雪中藏情(一)
那一夜他们坐到天明,直至晌午,大家才重聚。
第二日,天色稍霁。
不咸山座落在六合之间大荒北面,一路行来愈益寒冷,北风卷地,白草尽折。一树傲雪冷霜的战士皆不见,死得彻底壮烈。日神布的太阳十分不给力,没将大地照暖,却叫颗颗雪尘子冷得发亮,白日里十分闪眼。
依着昨夜缙文所诉,今日一劫将发生在这座巍峨高耸,万里皑皑的白头脊梁椎上。但屣步一上午,连半个黑影都不曾见,莫说玉袖盼着有谁能操着大刀,扛两把雪斧,额上亮着标签表明了是强盗、刺客、杀手,即便是个身无四两肉的酒囊饭袋跳出来吼几嗓子没甚气场的,类似“打劫”亦或是“要钱还是要命”的话,她也颇为欣慰。
可是广袤的雪原上,只有逶迤绵山,零星一点徐徐缓行的他们,四徒阒旷。
玉袖非常气愤。
缙文又诓她!
在凤晞惬意的气场下,她揣着一颗怒不可遏的心,踏着被夕阳韶染成金子的亮雪,愤愤赶路。
辗转一日又是一个城镇。镇外数十里便有喜庆丝竹声盈耳,玉袖对星相素来无所涉猎。兴许今日是个吉日,正操办着喜事。可这个吉日对她来说是个犯忌的日。因一永昼过了无数山道,愣是没人劫持,她十分失望。
前方幽幽火光,渐行渐盛。几户人家的五谷穗麦挂在窗前,示意丰登,讨个吉祥。不时有打量的目光来来回回扫着他们,面上尚算和蔼,除却些好奇没多大恶色。
山间小镇,不若大城市热闹排场,倒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厢青珂表示出去逛逛。薛谨表示一个女孩独自外出他不大放心,便随扈照应。
凤晞胸有成竹地推断,即便是命盘有误,却也不出左近。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般故事的高潮发生前,总有些能以预料的迹象。凤晞则预感到在此地十天半月走不了,便将租房和打尖的差钱精算一番,较之长期打尖,租个院落便宜了五吊金铢,便去寻房了。
玉袖看着凤晞以闲庭散步、穿花度柳地身姿离开了视线,豁悟那些身家有万把个金子儿的男人,那都是会持家的男人。能节省的,哪怕是一文铜币,也要省一省,方显得出他们的贤惠。但他恁般贤惠,就显得她忒无能,忒不知好歹了。
她在原地为自己仔细寻觅了半天的优点,发现竟没有一处是优点。她努力回想,究竟在哪儿听过一句圣言说过,某某某的优点便是没有优点时,才发觉落雪漫到脚裸。她打了一个冷颤,急齁齁寻了茶楼取暖。
楼里茶博士的手脚殷勤得甚,斟茶倒水,嘘寒问暖,真诚地介绍了这里的习俗民情。玉袖从中了解到,小镇有个颇哀愁的名字,唤颦镇,说是曾有一对情人在此生情又离恨,本是水中月与镜中花,偏得天缘相遇。说是命中注定,又无奈红线不为他俩长牵。得知此情终是一场虚妄,姑娘深埋青山再难寻。郎化成风吹走韶华,令青山白了发,淹没了冬霜还有夏。
玉袖正听得兴致高昂,外间传来阵阵马蹄声,展眼多了数十个戴斗笠的人,披着大氅,腰佩大刀,将不多的空位全占了个满。
她端了杯茶甫将送进口暖身子,欲再要一盏,却见茶博士愣了一愣,兀自嘟囔了句:“这会子却也有商客。”她依着视线朝他们望了望,接道:“这会子怎不能有商客?”
茶博士挠腮抓耳,解释道:“姑娘不晓得,小人与您道个仔细。虽说颦镇是个好歇脚的地儿,但隔座山的路平,一般商家都选平路,加紧加紧脚程,能寻个大城市做做买卖。选颦镇过的,少有买卖人。像姑娘这般的旅客,朝北探亲陟遐也有,多是三四人。若是十几二十抱一团的并不简便,不若走左边那条官道。虽饶了远路,但他们几位既有坐骑,便远些也是无妨。况山路崎岖,照理更应大陆朝天去,却往小地儿挤,委实不合理。近来风雪凄戾,也委实不合理”小二还没分析完,便被一声斥喝打断,他瞟了眼掌柜,战战兢兢地过去侍候。
玉袖握着空茶壶的手僵在半空,顿时灵台清明许多。将小二的话雪亮亮一琢磨,大抵上他的意思是说,颦镇里头素来路人不多,况兼是冰天雪地,突然多出跑来恁多持刀执剑的,着扮既不像商客,又不像旅客,那么极有可能是她日盼夜盼的刺客。可想想同缙文说的很有些出入,明明是山道,怎换到镇子了?
她一瞬间又想了许多,他们是不是杀手,待青珂回来便晓得。但公然亮刀会伤及无辜,届时血流成河实是有悖神仙良善的本性。若要回避这个局面,那就必须引水东流。
可是如何东流法,玉袖尚在思忖。
临行前绿颐将水镜交与她,嘱托道倘若寻人,必要先偷得一根烦恼丝入镜方行,但玉袖却没有事先做好这个功课。是以她便不清楚青珂和薛谨此刻确切的地界。要将他们引去青珂身旁,演上一出鹬蚌斗,委实有些困难。
玉袖最后决定,索性将自己充个饵,将这伙人调走,一边寻到青珂,趁他们一个不注意,隐了身溜之大吉,祸水便成功引上正主的身上了。
这一法子断理得十分明晰。她放下手上的茶杯,转身出个客栈,使了个低级障眼法,凡胎肉眼看她,便是一模一样的青珂形容。
她顺手捡了地上的石子,朝客栈里丢去。俟听咚声沉沉,似乎扑进了一个茶奁里头,歘然间数道雪亮亮的眼锋利扫来,玉袖打了个哆嗦,方才察觉到自己的举措似乎过于奓刺。但此番不是懊悔的时辰,应着几十张凳子的倒地声作响,她扭头扔崩一跑。适才的猜想果然不错,几位斗笠顾不及吃茶暖身,解了全身的本事轻悠悠蹿出门,踩着树枝桠,急速追了上来。
外面雪窑冰天,雪絮子舞得不亦乐乎,镇里的商街却门庭若市。玉袖欣喜地利用这一点使着障眼法,辗转于营役劳碌者之间,恰到好处地将身后数人聚在自己一射之地。
她佩服自己的智慧真真是高人一等。
但时间一久,她不仅寻不见青珂,还将自己给绕晕了,带着身后欲要取她性命的众人,在九曲十八弯的巷口里打了数个圈子,又回到原地。见十多人停了脚,玉袖蹲下来揉了揉脑袋,一眼望去,总觉得凡人的脸都长成一个模子,再起身寻人,讶然发现他们消失匿迹矣。
玉袖病急乱投医抓了个大婶问:“大妈,你见到方才拿着刀的人不,有十多个,高个儿,还带着斗笠,主要是你看着他们就觉得他们有病。”结果那位大妈不仅表示没有看见,最后加了一句:“我却觉得你就有点病。”“”
玉袖不可置信地抱头,没来得及痛哭一番,肩膀被人一敲,转过身便看见凤晞一张阴冷的脸。她悻悻笑了下,耷拉着脑袋。
“我就晓得,真真一刻都不能离开你,不若租房买伞的时间,你却能闹出这样多的事来。”玉袖感到他在上方怒意,越发埋低了头,下一刻却被一双手捏住下颌抬了起来,对上凤晞淡漠的眼,她又悻悻一笑:“其实,其实”其实了半天,她愣没想出要其实些什么。
凤晞松了手,玉袖感到那股淡淡的袖玉香散去,有些心慌地朝他身上一扑,闭着眼七晕八素地讲了一通胡话。她后来回想时,也没想出当时到底讲了些什么话:“我错了,我没听你话在原地等你,你不要生气。”说着,圈着腰的手益发紧了一寸。
那股袖玉香从头顶渗透进来,听到凤晞道:“我没怪你,你先松手,顺道将障眼法撤了,这张脸抱着我,我觉得别扭。”
她将埋在胸脯前的脸移开,头顶的一张绘着缤纷竹叶的撑花骨伞遮蔽了冷日,挡住了雪花的侵袭。她摸着发红的耳郭,对上凤晞的盈盈笑脸,想了半天不荤不素的话,却愣问了句更加尴尬的话:“唉,我顶着青珂的脸,你怎么晓得是我?”
他垂眸半晌,高深地反问:“你说呢?”
她撤了障眼法,低眉看了眼衣裳,却还是自己的衣裳。她忘记将着扮一道掩去,继续摸着耳郭道:“哦,你认出了我衣裳。”
他再次高深道:“倒不只有衣裳。”玉袖低着头,能想象到凤晞的柳眉微微挑起,一双眼两瓣唇夹着丝丝幽寒的盘诘。
眼白里尽是白絮飞扬,舞着诗歌芳华,撑花面上的竹叶青得将片片雪泛出绿光,加重了眼里的寒色。玉袖又打了个哆嗦,将口舌直呼呼饶了两圈后,几乎咬着牙将话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