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军万马的铁蹄无情地践踏焦土,扬起的白雾化成骑着白马的将士驰骋疆场,匝地烟尘。
凤晞将玉袖箍在胸襟里,御起青峰腾到半空中,四处寻着青珂与薛谨的身影。茫茫雪海,没见着许多黑点,大约那些无理取闹的孩子无非戏耍玩闹,将薛谨丢在这儿便走了。
而雪山仿若只是打个喷嚏,抖了数下便安定下来,再度酣眠。风雪侵略过的山道呈一片偃武櫜兵后的凄楚。
青珂纤弱的身姿如风雨中屹立不倒的一杆幡旗,凋零的身影凄凉地进入玉袖的视野,只见她双手不住地刨雪,并喊着薛谨的名讳,焦急又沉痛。
青珂是世家小姐,有一双纤巧嫩白的双手,它本是泡在糖罐儿里的,近来不仅起了茧子,甚或时常出个口子,再叫霜雪一冻,立即皲裂开来。可那双柔荑,此番似乎成了哑巴,无言地继续它的工作,半点儿苦不叫,代替青珂的心流血、化浓。
旷雪莽莽间,她奋力拨着要人命的积雪,面色急切且恐慌,倘若不及时寻到,那么要么再也寻不到,要么寻到一枯白骨。不是玉袖亲眼所见,着实不能体会她那份叫人心疼的坚强。但玉袖晓得薛谨不会这么容易死,不然五十年后同玉袖谈生意的难道是鬼么?
时间一点一点流去,青珂觉得可能是她的坚持和一颗虔诚的心打动了上苍,她找到了他。
盐雪褪去,她今日特特替薛谨换上的宝蓝棉袍喜进目漆,扼住心脏的手一松,它顿时疯狂地呼吸跳动。她费力将他挖出,哭笑参半着感恩戴德,捧着他结了霜的面孔,深情地呼唤:“阿谨,你睁眼看看我。”
这样一声声柔情的音线,似化为了有形的物质,滴入心底,一路铺开。薛谨盈长的睫毛抖了抖,一双白玉嵌着黑曜石的眼似佛光大盛,拼了命睁开,众心所向地对上了青珂的翦水秋瞳。
朦胧水雾间,天又降瑞雪,像是温暖的大掌,慰然受伤的灵魂,化解了满腔浓稠的痛苦。青珂柔柔的声音,扩散到周流四方的风雪中,绽出一个辛酸却满足的微笑:“谢谢你还活着,幸好你还活着。”
至此,玉袖分外明白,青珂彻底爱上这个将来要她命的男子,终究走上了条不归之路。
薛谨的坐椅叫雪崩拆了骨架子,咬得只剩残骸。玉袖思虑是否搭把手之际,青珂再一次昭明了看似弱质女流实则拥有压倒性的强大身躯。她将薛谨整个背了起来,屈着膝在泱漭皑雪中艰难行走。
薛谨的眼似拨开罩着朦胧雾色的山水,斜阳的照射下镀上一层淡淡的金晕。他的头搁在青珂肩上,看着她眼角未擦干的泪泽,仿佛在问:“你傻不傻呀,傻姑娘?”
光泽一闪,她仿佛在回答:“傻呀,我傻得欢喜。”
他在叹息,都怪我,将你变成全世界。
她却笑了,都怪我,怎么能这么爱你。
青珂成功将薛谨背了回去,因这桩事闹得委实大了点儿,叔婶儿们纷纷领着孩子来致歉,并送些吃食,虚套时不忘流露出怜悯的韵味,青珂大度地一一受了。
闹腾后便是闲赖,虚掷光阴间,玉袖近来参修,发现仙力提了个档次,便将自己胸口的玉石凝出一个甚飘渺的虚魂,再从身子里头渡出去,体验一下当鬼魂的飘逸潇洒。但此法耗精神头耗得厉害,用了一回便奄奄无力个两三日,被凤晞勒令不许再用。
玉袖奄奄趴在他怀里,奄奄应了应,但她的夙性天生就是个口不对心的左性,嘴上委曲求全承了,心底却是另一番敁敠。待她身体好时,便定要再飘一回,当个异类的飘移一族。
这厢玉袖活络了,便将心里的算盘付诸实践,腾在青珂头顶,见她推着薛谨静静观赏冰消雪融、春意勃发之景时,捂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我不当什么大小姐,不需荣华富贵,名利权威,我只要陪着你就够了。”说着,兀自流下了眼泪,似乎遇上了他,她变得分外爱哭:“阿谨我们成亲好不好,不需要金铛玉器,也不需要儿孙绕膝,老了没人照拂我们也罢,死后没人替我们敛尸也罢,左右进了尘土化了白骨。不求来生来生,只要今生今世有你我便也够了。”
明明是初春,好似刮起了风雪,玉袖恍惚觉得是不是下了雨,可冬日哪里会下雨,可是不下雨,薛谨脸上的雨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玉袖兜转两圈,但见青珂与薛谨在屋子前脉脉相依,端看初春的簇团桃蕊,如霞如锦。他们兴许在想,倘若这般坐到七老八十多好,百年之后与屋前的春桃冬梅同化,是如何一番叫人羡煞的温情。
想了想,不免教人辛酸,他们的一番情路可真是分外坎坷,赚人同情。
作者有话要说:
☆、棒打鸳鸯技术太差(一)一更
暖风里带过几朵红梅,轻易穿过玉袖的身体,她侧头盯了它片刻,馥郁芳香勾出一个绵长的喷嚏,她酝酿了许久还是将它憋下去。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日子过的实在糊涂,怎就一晃眼睁见光秃秃的虬枝长了绿毛,阳春花开遍街头巷尾,抬头能见大雁从南边归巢了。甚至香花馥郁,葱绿扶疏之间,屋檐前的那道儿上,俨然站着一对璧人,帛履下踩着层薄薄的雪,粒粒还闪着光,两双笑颜映着迷人的金阳,因耀眼而朦胧,宛如一出童话。
凤晞往跟头站了站,咳道:“且去将行囊拾缀拾缀,赶膳前走,免得你午倦。”
玉袖回过神,点头道:“都收拾好了,走罢。”
并着凤晞将前脚的人赶上,而后恍惚追思过去的那一月。
一月前的夜晚,星辰十分璀璨。
为了持家立计,以免入不敷出荷囊萧条,青珂晚饭后替人缝补,半夜里头才回屋。
那夜,她一回便发现薛谨再次没了影儿,徒留一张推椅。她翻箱倒笼般将床铺也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将人翻出来,急得快哭了时,一道逾越多月不曾听见的音色劈天盖地砸向她的灵台:“阿珂”
那时玉袖恰来了兴头,念决化了几只萤火虫,令它们飞到青珂屋里。
闪烁的绿光中,她噙满了泪,向前伸了伸手,又蓦地收回,明明想要哭泣,却挣扎笑出声:“是不是我累了?我这几天很累,所以将你梦着了,须知我每晚都梦着你能这样叫我。”抬起右手遮着眼,哽咽道:“却没能一次这样真切得将我看着,我很难过。”委屈地掩着大片从手中溢出的泪泽,像是受了屈的孩子那样,哭得很是伤心。
窗外的世界,告别了晚冬最后的弥留,乘风而去。一夜花苞逐次绽开,希望踩着祥云降临。几只萤火虫趴在薛谨的衣衫上,显得愈益梦幻,他道:“阿珂,我是真的。”
青珂移开手,泪眼模糊中,努力再度将手一触,拂上他的脸庞,叹息道:“如果是梦,我醒了便见不到你了,如果不是梦,我不醒又照顾不了你。”
薛谨一手将她揽过,轻轻拥入怀,萤火虫停驻在青珂的发丝稍,一片萤光又将他照得真实:“不是梦,你看我能抱你了。”
青珂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道:“你睡了这样久,有梦着我么。”
他爽快地诓道:“没有。”
玉袖趴在窗前,觉得他说的这番话委实欠抽。但殊不晓得是青珂傻,还是聪明得过分,将笑意源远流长了数百个曲折,回到最初的温暖,似乎从没有变过。甘心情愿一次次包容,理解,相信。轻轻叹息一声:“不拘你建康与否,哪怕此生如同活死人一般,看不见我,亦不记得青珂此人,但总算我同你在一起。”
薛谨无言,不是想象中的情谊满满,皱着眉停顿了很久,见青珂因疲累沉睡在怀里,索性将她搬到床榻上,抚着她的面容,轻轻道:“我每天都能看着你,即便只是一个背影,我却想,那一定是阿珂的背影,对不对。”
那夜是近乎三个月内最暖的一个冬夜。银雪停,百花开,烛火灭,星辰曜。青珂睡得分外甘甜的一晚,而此后便再无这样的夜晚了。
后来玉袖才晓得,缙文掐指一算,大约情劫的前半段该告个罄,便踩着青珂出门的时辰,将凡届里修成半仙的神医给架来,整鼓了半晌方清了余毒。
按缙文的说法,半仙不受天规天条辖制,爱怎么救天帝管不着。他同那位神医有些个交情,便寻来治上一治,浪费个把时辰才将这么一桩辛酸事告一段落。
玉袖替青珂感到甚没值,她花了三个月劳心劳累作陪,缙文捎了人不过一个时辰便将药到病除。
玉袖问过缙文,薛谨是否记得这三月的事,缙文意味深长道:“记得或不记得皆由心定。”
缙文走之前又将任务迂回提了提,叫他们莫要偷闲,赶紧下手。玉袖敷衍着作应,方将这位大神打发走。
而后一日,青珂醒来一见守着她床沿的薛谨,再次泪如泉涌,但这回是喜极而泣。
走神大半日,前胸后背不争气地贴着打架。小憩林亭间,翠蓝的蒙蒙空中正飘着小雨,绵绵软软拂着脸庞,嫩芽盈着莹莹水珠,不堪重负滑了一滴下来,如是循环。
玉袖观赏甚久,一面塞着食而无味的干粮,一面盘算着如何朝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两位中间,插上那跟大杠杠呢。
她觑了觑左右,左面聊着闲话郎情妾意,右面执卷参修云淡风轻。再撕了片包子皮塞嘴里,嚼了几嚼一口吞下去,瞅着手里半个包子,忽然有遗世而独立之感。
想想她在仙界里头算不得什么公主千金,名门闺秀,但她爹除了担当黑水水君这一闲职外,好歹也是个大小适衷的帝门台辅,右监黉门生,左管文曲星。她也算个远近闻名的掌上明珠,即便是空桑谷的小云狐们,也大多想方设法要与她套一套近乎,殷勤巴结一番才好。如今却在冬雪融融的青天白日里头,啃着硬梆梆的包子皮。她再次感叹不拘仙途人路,总有潮起潮落,高山低谷之时。
凤晞眼角留意到她一丝沉思的神情,倦了书册,不意一问:“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