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沙疯狂地鞭挞时,凤晞一手攀住一虬树,一手将玉袖拽在怀里。但她却从暖洋洋的怀里探出半个脑袋,分眼寻着青珂时。却见数千个人头若隐若现地攒动于白浪之中,玉袖一眼便将标于黑甲之中的薛谨认出。
他今日穿的是便服,玉袖认得那套绿衫,绣着朵朵腊梅,手工不算精巧,却尚能入眼。那几朵腊梅,是青珂日日夜夜里,一针一线绣出的,不知戳红多少葱指,不知沾有多少血泪。而今他能将它穿上,是否说明他将那段辛酸岁月记起来了呢?
但从五十年后薛谨的供词来看,他的记忆十分破碎,记得的一些东拼西凑也凑不出半个镜面,此番当然不会记得。既然他不记得,如今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薛谨放出狠话说与青珂不必再见,玉袖不晓得他说这句话纯粹是因青珂中了瞳术误杀了他的胞姐而愤恨,还是因他亲爹的缘由,为了要护一护她,执意将她放逐天涯。可是他能说出那样的话,一定表示他也有一份生离的觉悟。这会子又言行不一跑来找青珂,可见他的脑子,决然不是一般的有病。
风骨凛冽,玉袖拉三扯四想了半晌后,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被这两个人搞乱了。但也正因凌乱如麻,便能突然毓秀一点,想起挡风的一个罩决,作速替自己同凤晞挡一挡。
他低头将自己打量一番,笑了笑:“离别几日,我发现你的本事大发些了嘛。”
她挺了挺胸,不红不燥道:“我的本事向来很大。”
凤晞的脸色十分安若泰山,对她一番不要脸的话全没放心头上,只抬了抬下颌,示意她朝上望一望。她便顺着他的光颌,将眼珠朝上翻了翻,雪山之巅,一束长达脚裸的青丝在风中癫狂。
她再凝了凝眼力瞧,方见到这束疑似墨汁落九天的长发的主人正是青珂。惊讶的是,她脚下仙气霭霭,确然归了神位,可那张面容还真同缙文说的一般,与青珂是个如出一辙的清秀面容。
青龙神君十万年来竟长得这样阴柔,那是要让多少女子在闺房里自我羞愧,又是要让多少男子趋之若鹜啊。
恁样唏嘘一想,玉袖拿出菱镜照了照,嗯,还是她比较经看,即便穿了一身甚没特点的缟衫依然是她比较经看。然后笑眯眯地放回了怀里。
凤晞笑道:“你这是在和她做比较?”
玉袖摸了摸鼻子:“种族不一样怎么比,你想你如何拿一只猪同一头牛作比。”
凤晞加深了笑:“你是说你是猪还是她是牛?或者她是牛,你是猪?”
玉袖默了默,道:“好罢,我们换个喻体。一只天真单纯可爱无害的白兔,和全身绿莹莹花枝招展的青蛇。”
凤晞状似沉思,顿了半天才道:“唔,这两样,我认为”
话没说完被玉袖打断:“当然是白兔可爱嘛!哈哈哈哈”
“”
四方雷霆乍响,穿云裂石。薛谨带的千名骑兵大约也受不住这等五雷轰顶,一面朝外逃窜,一面觉得逃窜后万一被记了名,他们的家人连坐处死或迭配远恶之地怎么办,不得已又回到原地。
是以,几千个人并着惶悚的马鸣声,在雪山间互相制约拉扯,集体跳起了骑马舞
寒风没有片刻消停,青珂缓缓从山顶走下,足下凭空生出一条长长的雪路。青珂虽然归位,但从她惨白的脸色上看得出她果然是伤情伤傻了,用了大量仙力去维持一个巨大的天罡罩,将一个天勺子那么大的印珈湖罩得恁般结实,为的只是尽量争取和薛谨说话的时间。既然为了能同心上人说几句话,想来也该是有许多话要说,却来不及说的形容。玉袖却万万没想到,青珂只说了这么一句清冷的话:“我记得你说过不再见面的。”话是清冷的,眼里确实万分疼痛的炽烈。
薛谨的手抖了几下,狠狠握拳,抬头与她对视,抿嘴抿了半天,方从暗哑的喉咙里滚出几个字:“我以为,你死了。”明明很颤抖的字,硬是被他咬字十分清晰平静,果真伤情之痛不是本人便不能领会心里有多疼。
青珂看向他身上的腊梅,被凛风吹得脱去了光泽,缓缓道:“这件衣裳你却记得?我以为你忘得干净。”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萧瑟,继而归于平静,就像一鸿轻羽,一叶浮萍,无风吹拂,无雨涟漪,她又道:“那么你今日来,是希望我死呢,还是怕我死呢?”
这个答案不仅青珂想知道,玉袖也想知道。
薛谨既然来这里,定是在陈国给一干大臣灌了迷魂汤,倘若不咸山的鬼犰跳出来闹一闹九州,必然令碧海苍凌涂炭。他身为四海八荒的一份子,必然要匹夫有责的出一份力。如此,不仅尽了责,也夺得一个好名声,巩固自己新帝的王位,也教周边冷眼旁观虎视眈眈的豺狼王侯们别作一眼。众臣自然觉得好,自然同意让薛谨带兵亲征。
这是帝王的说法,但也有另一种说法。
可能是那一夜将青珂丢了之后,他明察暗访晓得楼时迁的身份,也晓得青珂处境悬危,便支使身旁的侍卫想将她救回来,但甚不巧,因玉袖掺的一脚,将这桩好事搅黄。人没有救回来,却获晓青珂死去的消息,他面色凄凉了好几日。
但几日后,侍卫突然将青龙归位的异象告与他。他抽丝剥茧地分析了一番,心中死灰复燃地揆度,一种可能是神仙救走了青珂,另一种可能嘛从他看见青珂徒步从山顶步下来,却不惊讶的形容来看,他已然猜得自己的心上人,绝非凡人。
这番抽丝剥茧之后,便再难压抑汹涌的感情,随分打了个幌子糊弄过众臣,便快马加鞭赶来确认那份半死不死的灰能否燃一燃。
想想这两种可能真是极端,前者尽是利益,后者满是爱意。
玉袖沉音半晌,觉得按薛谨的性格必然不会选一个作答,总要折个中什么的,却没想到他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屋外葺一亩花田春花秋实,屋内铺四壁藤草冬暖夏凉。”他破天荒笑了笑:“你,是不是说了这句?”
青珂像是被定格住一样,咬唇的小调调儿依然没有改掉,大约也是从娘胎里便带出来的癖习。
薛谨伸手想拂上她的面容,被她退后一步避开。她唇角渐渐开出一朵冷花,透心凉的寒意渐渐弥漫:“你觉得你这样说我会高兴?薛谨你的话有几分真假,我为凡胎时认不得一个清,现在归了神位还是认不得。不同的是,凡人会一次又一次相信你,而我不会。”她冷笑一下,道:“你大约不晓得,感情这码事,被欺骗过一次后,便不能再去相信了。”抬头冷冷望着灰暗的天空,青色的雷蛇正撕裂着天霾,扯出一道道长长的口子。
薛谨突然抓住她的手,拉紧距离,似笑似非道:“我晓得,事到如今,即便我告诉你,我爱你,你也不会相信我的,对不对?你也恨我没个青红皂白便刺了你两剑,对不对,阿珂?”见她无动于衷,他慢慢拥抱她,在玉袖看不见的角度,滚下泪珠:“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爱你。”
总算,他最后说的这些,都是满腔的爱意。
但真假与否,对青珂来说兴许不这么重要了。
她保持着仰头被他拥抱的姿势,纷乱的发丝里,隐隐蜿蜒下一滴清泪:“你说我毁了那个人偶是想杀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醒过来时觉得,你那样看我,也许在你心里,我本来便是预谋已久的。”
作者有话要说:
☆、青珂大结局(四)六更
果然薛谨猛地将她推离几寸,却紧紧攀住她的双肩,发红的瞳仁茫然地将她望着,半晌,勾出一个无奈的笑:“原来如此,你还是不信我。”
被无奈的笑包裹着的人,身旁寒风卷卷,似渺渺云烟,眼底开出一朵曼妙青黛花来,落在他的眼中,提醒道:“便如你曾经那般不信任我,傍今的我,也莫能轻易相信你。薛谨你也扪心自问,没有那样的盘算?”
她说的这些,并不是心头不大舒爽,便同薛谨抬杠的负气话。世间碌碌,皆是趋炎附势,肯在热灶里烧火,不肯于凉灶里添柴之人。薛谨年少气盛,宁可为了一张王座,为了复仇,便将她丢弃,确是有几分碌性在里头的。
他似迎着这朵亭亭而立的青黛花,将嘴边的冷意抹开,望向苍茫雪海的沉寂眼眸,翻出往日的吴山点点恨。再从淹留着恨的尘埃里,扫除一道春暖花开的大道,昭示岁月匆匆的仇恨里,有过她的存在。他阖了阖眼,繁华过后,笼在层层水雾的真实,被酝酿出来:“你同我说的话,为我做的事,我一直相信那是你真心的。我同你说的那些,除却初初相见时的话存了试探的心思,旁的没半句是假的。但是阿珂,你也晓得你父亲的所作所为,我看着你便想到他,想到因他的过错,令得我一生痛癏,我便不能原谅。你兴许想说,你同你的父亲是分开的两个个体,但既然有血缘一说,如何能分离?我日日夜夜想着,是否有一日,你也会同你父亲那般对我。我一面很爱你,一面却又透过你,想到你父亲的做派,便有些恨你。”他终于将一切陈白,但口吻却如同念着一张写满圣旨的稿子,漠然无情。
他在狂风揽雪中,再将无奈化作一盏明灯点上,轻而易举地形容笑道:“便同你多日前说的,你头里锦衣玉食的时候,我却日日想着如何吃一口饭,如何多得一件衣裳。你尚在娘亲怀里,不知天高地厚,酸甜苦辣的时候,我却夜夜要防着狼群捕食,日日提着心吊着胆,怕遇上个把花牙子,将我同胞姐拐去。”
面对他的陈白,她只将神情冷漠成一株朽木,两池黑潭中,掠过光靡彩华,于阵阵笙歌之间,透照出讥讽:“薛谨,世间同你一般的人有许多,但你何其幸运”顿了顿,原本的光辉似一瞬间被黑雾吞噬,平静无澜道:“那些往事已然如烟化去,傍今你是一国君上,该好好看着你的子民才是正经念头。”
钻骨刺心的寒冷痛得他莫能动一动,衣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