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道:“太不自然,要罚一杯。”文泽笑道:“不与你们来了。”饮了一杯,王恂道:“旧管是眇字,新收三点水,是渺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沙字。”桂保道: ·“旧管是士字,新收了口字,是吉字。开除了一字,实在是个古字。”文泽道:“这张口可惜生下了些,凑不拢,也要抬上些才好。”众人皆笑。桂保道:“这个批评未免吹毛求疵。就算略差些,也用不着抬女字的那么使劲。”众皆大笑。琪官道:“旧管是胡字,新收三点水,是湖字。开除了沽字,实在是月字。”春喜道:“旧管是邑字,新收个才字,是挹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把字。”文泽道:“这个令没有什么意思,我不说了,还说别样罢。”饮了几杯酒,只听得隔壁唱起来,众人听是唱的《南浦》道:“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
桂保谓春喜道:“小梅你近来很讲究唱法,南曲逢入声字,应断,还是可以不断呢?”春喜道:“若说入声,是应断的。”
桂保道:“自应唱断。你听方才唱的,却与我们唱的一样,笛上工尺妻字,是五六工尺工,一字,笛上工尺是六五。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另,这‘一’字怎么断呢?”春喜道:“这是要把板眼改正了,就断了。如今唱的工尺妻字的五字自中眼起,六字的腰板,工字的头眼,尺字的中眼,工字的末眼,一字上的工尺是六字的头板、头眼、中眼,五字的末眼。如此唱法,一字怎么能断?然一字不断,究竟不合南曲唱入声的规矩。你要这一字断,却也不难,只要将妻字上的工尺五字拖长,六字改为中眼,工字改为一字的头板,尺字改为一字的头眼,六字改为中眼,五字改为末眼,音节截断,便合南曲入声唱法。”
一手拍着桌子道:“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另。”桂保道:“你真讲得不错。”又道:“你知道唱南曲,有用一凡工尺的没有?”春喜道:“南曲是没有一凡的,是人人尽知。惟有一处,我问过你令兄,他是个刺杀旦。我问他南曲笛子上有一凡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你做《刺梁》那一出,是南北合套,梁冀所唱之曲皆系南曲,到看报时唱的‘酒困潦倒’这‘潦倒’ 上的工尺,就吹出一凡。因为邬飞霞接唱北曲,不能不出调,所以非一凡不可。你说南曲用一凡,就只有此一处,并无第二处。”桂保点点头道:“我也听得我哥哥与人讲,大约还是你对他说的。”春喜道:“若说不讲究唱也罢了,既要讲究,唱错的还不少呢。譬如那《小宴》一出,南北合套音节最好。若以人之神情摹想当日光景,至《惊变》处,唱到‘恁道是失机的哥舒翰’,非用五六五出调高唱不可。既惊变矣,则仓皇失措之神自在言外。且下文还有社稷摧残等语,慢腾腾低唱是何神理?”琪官道:“这也论得极是。我想那些口白,也都有不妥当处,一气说完,后来唱出,全无头绪,若断章摘句起来,几至不通。”春喜道:“可是不么。譬如《阳告》一出,出场时一口说尽,所以后头唱的曲文,与口白文气不接。如今班中唱的个个是如此。要依我,就改他口白。”桂保道:“怎样改呢?”春喜道:“你记第一段的口白是:‘望大王爷早赐报应’,与《滚绣球》一只‘他因功名阻归’,文气不接。第二段口白:‘在神前焚香设誓’与《叨叨令》一只‘那天知地知’,文气又不对。第三段口白‘勾去那厮魂灵与奴对证’,与《脱布衫》一只‘他好生忘筌得鱼’,文气又不接。依我要把第一段口白‘奴家敫桂英,因王魁负义再娶,要到海神庙把昔日焚香设誓情由哭诉一番,求个报应。来此已是,不免径入。’把这一段说完进庙,再向大王爷案前哭诉,之后也只说‘奴家敫桂英,与济宁王魁结为夫妻,谁想他负义又娶。妈妈逼奴必嫁,奴家不从,致遭殴辱,忿恨难伸,故到殿前把已往从前之事诉告一番,求大王爷早赐报应。当时那王魁呵’再唱那《滚绣球》一只,文气便接。唱完之后,再说‘定盟之时,神前设誓,誓同生死,若负此心,永堕地狱。呵哟,是这么的□。’这才是‘神前设誓,天知地知呢’。这只唱完,说道‘不是奴家心肠 忒狠,他到京中了状元,另娶韩丞相之女为妻,一旦把奴休了,是令人气愤不过□。’把他头一段口白分作三段,这就通身文气都接了。”仲清、文泽、王恂道:“这都改得好,但如今讲究唱昆腔的也不少,怎么就不晓得这些毛病呢?”春喜道:“唱清曲的人,原不用口白,他来改正他做什么?唱戏曲的课师,教曲时总是先教曲文,后将口白接写一篇,挤在一处,没有分开段落,所以沿袭下来,总是这样。”众人正在谈得高兴,只听那间房后面角门一响,房内脚步声,有人走出来。众人留心看时,帘子一掀,钻出个光头来,穿件黄□丝短僧衣,蓝绸裤子,散着裤脚,趿着青线网凉鞋,摇着鹅毛扇子。见了众人,满面堆下笑来,抢步上前,和着双手,半揖半叩的见文泽等三人,又与桂保等三人拉了拉手,原来是唐和尚。文泽让他坐了,唐和尚鞠躬如也,坐在炕沿上。走堂的倒了一钟茶给他,唐和尚道:“这茶不好,你另沏壶雨前,放些珠兰在里面。少爷们在此,好好的伺候。”走堂的笑嘻嘻的答应了。唐和尚道:“今日少爷们这么高兴,到小庄来。”王恂道:“我们来过多回了。”和尚笑道:“少爷说谎,今日尚是头一次。少爷们若到来,我没有不晓得的。如果酒多了,还可以里面坐坐。”文泽道:“那倒不消,我们闻了那气味就要醉的。”唐和尚道:“如今田老爷是贵人了,他搬出后,我也没有见着他。好容易一年之内,中举、中进士、中状元,这是天上文曲星,人间岂常有的?不是我说,也幸遇见了那位苏相公,倒被他管好了。
未见那苏相公以前,田老爷又不是如今的魏大爷一样?天天锁着房门,在戏园子里过日子。那位高老爷更有趣,我是不敢见他的。远远的见着房门,就躲起来,不然就是贼秃长,贼秃短,嬉皮笑脸的,没有顽笑不开口。有一回顽得我苦。我们寺里做法事,他不晓得那里去买了一个角先生,塞在我袖兜里。后来 有些客来,在房里闲坐,我热了脱衣,一翻袖子,落了下来,惹得那些人大笑,说我买去送尼姑的。他还将白粉在那先生脑袋上写了四个字,是‘归云小像’。臊得我要死。停一停我见了他,他忍不住笑,我才知道是他算计我。我说:‘高老爷,你这么刻薄,我天天拜佛,保佑你多下一常’去年果然应了我的口,没有中。不然,他今年榜眼没有,探花是一定有的。”
仲清等大笑。
唐和尚道:“我听得说,这位苏相公如今也出了班子,田老太太认他为义子,宅里都称他为二老爷,是真的么?”文泽道:“没有的话。苏相公也没有住在那里,他们下人称呼他为苏大爷是真的。”唐和尚道:“这苏相公本来好,斯斯文文,和和气气,见了我们也是待得一样,必恭必敬,不当我们是个和尚,少了头发看待。不像那个什么琴相公,在华府里的,见人板着脸,一点笑容也没有。”王恂道:“方才里头吹唱的是谁?”唐和尚道:“那就是魏大爷。”文泽道:“那个魏大爷?”仲清道:“魏聘才在这里作寓。”唐和尚道:“魏大爷,想少爷们都认识的。”王恂道:“认识之至。”唐和尚道:“这个人真好,真是个满场飞。近来他也要出京了。方才是杨八爷、张、顾二位师老爷在那里,大家高兴,唱了几只曲子。”
仲清道:“他出京怎么?”和尚道:“他捐了个从九品,如今是分发湖北去了,这也是他运气好。正月里被贼一偷,偷去衣服、银钱等物,共有千金,也就把他的家私去了一半。后来他又包了那个玉天仙,每月一百五十吊钱,四五个月也支持不来,渐渐的当卖东西起来。我常常劝他道:‘婊子无情,兔子无义,你的钱也干了,他的情也断了。’谁知这玉天仙竟不给人料着,他与魏大爷十分相得,竟拆散不开,倒拿出他的积蓄来,与他捐了分发,说定了嫁他,到出京时同走。这魏大爷以后非但不 要花钱,倒还可以使他的钱。谁料婊子之中,也有这等有情有义的人,不是奇事吗?最可笑是那潘三,他因欠玉天仙的嫖钱不能还,他就引他的表侄去逛,留他表侄住下,他就偷跑了。
他表侄住了两夜才明白,即至要走,那些捞毛的要钱,又不叫他走。他表侄没法,只得同那婊子坐了车回家,当了两票当,才打发了婊子。他表侄忙至潘老三家内告知,家中大闹了一常潘老三没法,只得将手腕上的肉,自己咬下了两块。人都说他为嫖割股,你们说这个自行伤可笑不可笑?”于是大家大笑,道:“那潘三本不是个东西。”文泽道:“我知道你与奚十一相好。”唐和尚道:“这奚大老爷闹得很,今年生了毒疮,几乎性命不保,还是我医好他的。如今他也要到班了,七月内有缺就是他的。我想人生聚散是一定的。去年有位富三老爷,是魏大爷相好,魏大爷托我照应,才选了湖北。有个贵大爷,是富三爷的相好,他们是朝夕不离的,也得了湖北的同知。如今魏大爷又要到湖北去了,他们这三位相好,仍旧聚在一处,岂不是缘分么?譬如你们三位,也是天天相见的,在京做官是一样,将来如果都放了外任,一个做抚台,一个做藩台,一个做臬台,仍旧的聚在一个城内,岂不有趣?”说罢大笑,恭惟得文泽等甚是欢喜。
那三个相公看着唐和尚胁肩谄笑,好不难看。仲清道:“连日未见瑶卿。”琪官道:“瑶卿近日从着吉甫学琴呢,竟是足不出户。吉甫也真好静,他当日教过梅卿弹琴,自梅卿死后,他的《梅花三弄》是再不弹的了。你说这也算深于情了。”仲清道:“吉甫的人本沈静高雅,于这些文玩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