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打铁趁热,不管王猛是真心还是假意,三言两语间,先坐实‘主公’的身份,颇为大度地收纳了这个家臣。
王猛哭笑不得,口中谦逊道:“石帅谬赞,王猛愧不敢当。为主分忧,原是本份;猛唯有殚思竭虑而已。”
石青哈哈一笑,随之谦逊道:“景略兄精诚若此,石青感激涕零;只恨自己年青莽撞,前些日子多有得罪。此时思之,着实愧煞。望景略兄海涵则个。”
“原是王猛有罪,须怪不得石帅……”王猛打起精神应付。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客套之后;石青正色叮嘱道:“景略兄,‘主公’一说,你我二人心中有算便可,勿须公开称呼,免得他人知道;生出些是非。”
“嗯。王猛遵命。”王猛连连点头。
“春阳和暖,阴翳消散。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景略兄,可有雅兴陪石青小酌一番。哈哈哈……”
笑声中,石青不由分说,扯了王猛就走。
第四集 战火纷飞的岁月
第一章 智与勇的选择题
三根乌黑皙长的手指轻把酒盏,优雅地向对面一让;接着另一只厚茧密布的大手犹抱琵琶半遮面,合着袍袖一道遮掩住酒盏,送到唇边。头微微一低,无声地缀了一小口,随后动作幅度稍大了些,细长的脖子扬起,双手一送,王猛饮下美酒。
瞧见这一幕,石青忘了饮酒,酒盏停在唇边,饶有趣味地审视着。这是那个扣虱而谈、潇洒狂放的名士?喝个酒怎会如此小心拘谨?
石青不知道的是,王猛之所以如此,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对石青这种心志刚硬,杀伐果断,又难以糊弄的主,王猛真的很怵,无奈之下,只得万事小心。
山居艰难,美酒佳酿向来是稀缺之物,尽管王猛矜持,还是架不住石青殷勤相劝,连着饮了好几盏。美酒下肚,暖得身子热乎乎的;王猛感觉到了些酒意,遂住盏问道:“不知石帅有何打算?是否有意回转青、兖?”
王猛以为,邺城混沌糜烂,是个大旋涡;置身其中,免不得会受牵连;新义军应该脱离危险,回青、兖隔岸观火,积蓄实力,待机而动;如此是为上策。他试探新义军如何打算,已是有意献策,以便获得石青信任。
“石某暂时没打算回转泰山。”石青似乎明了王猛的心思,提前否定了他预备的建策。‘吧唧’一声,石青自顾干了一盏酒,酒中的酸涩让他蹙起了眉头。
石青慢慢咀嚼其中的滋味,缓缓说道:“石某曾经说过,新义军该当不畏艰难,勇往直前。若是遇到困难,便缩回青、兖,以后怎么抗拒艰险,承担重任?”
“可是……”听了石青的回答,王猛有些灰心,这人实在太执了些;犹豫之间,他意欲再度进言劝谏,却被石青挥手打断了。
“退回青、兖,巩固根基,是为智;逢难而上,逆流击楫是为勇。”石青感叹一声,反问道“景略兄以为,若智勇难以两全,选智为好,或是选勇更佳?”
“这个……”王猛没想到石青问出这种问题,思虑半晌,斟酌着回道:“若让王猛选择,多半选智。”
“某选勇!”
石青将酒盏重重一顿,截然道:“智,流于阴柔,过于圆润,偏重权衡,诸般作为,往往使人丧失血勇,沦落为狐狈;诚为不幸。勇,坚忍果敢,于逆流中奋进,在绝境中挣扎;狭路相逢勇者胜;看似辛苦挫磨,一旦杀出条活路,便如涅槃重生,便是另一番天地。这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智者是永远体悟不到的。另外,智,勇者可以在挫磨中学习;勇,一旦从血气中丧失,智者再难寻回。”
石青盯着若有所思的王猛,一字一顿道:“故此,石某宁可选勇,亦不选智。”
石青的言语仿如一股飓风,在王猛心中掀起滔天波澜。
事实上,王猛对石青很有兴趣;石青对民众发自内心的怜惜,对乱华胡人极度的仇视……诸般种种,让王猛感到很新奇。新奇归新奇,石青这方面的言论并没有获得王猛的赏识和共鸣。因为,王猛自身所持的最根本立场不是汉人,而是自诩为高人;高人如神一般,高高在上,超然物外;对于蝼蚁般的普通民众艰难与否不会在意,对于胡汉分野自然也不会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谁将成为天子——天命所归之人;他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追随真命天子,骥附牛尾,建功立业,名扬于世。
这一次不一样了,他被石青智者、勇者的言论深深触动了。因为,他向来以智者自诩,并因此自傲;可石青却道出了一个事实,智者不过是狐狈!
王猛真正震撼了。智者崇尚顺应时势,善于以退为进,将隐忍奉为圭皋,把圆润视作高明……不知不觉间,智者成了不健全的人类,丧失血勇,缺乏胆气,甚至迷失了自己。
石青说得虽然有些偏颇,但其中自有一定的道理,勇者在逆境中可以得到经验,可以习得智慧,一旦闯出一条困境,便将无敌于天下;智者识时务,顺大势;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们随波逐流,最好的如一朵浪花,一溅即逝,决不可能成为席卷一切的狂涛巨浪。
王猛蹙眉沉思,久久不语,石青瞧着隐隐有些得意;两人相逢以来,除非动粗,否则,在言语上石青始终处于下风;如今扳回一局,不由得他不高兴。添酒把盏,酒盏在手中旋转了两圈,石青惬意地一饮而尽。
“石帅。”左敬亭进账禀报,道:“宿卫军中有个叫贾坚的老将,告老还乡,带了一两百亲信子弟经过浮桥时,被丁校尉拦下了。贾坚拿得有武德王允准回乡敕文,不过,他们带了近千套兵刃甲杖,似有资敌嫌疑;丁校尉请示,是否放行?”
襄国石祗、冀州石琨意欲南下伐邺,正大肆招兵买马,组建联军;襄国、冀州一带人口密集,召集人手容易,但新军配给的兵甲旗杖却非一蹴可就的;李闵为此下令,各地关卡,注意关防,严禁兵甲旗杖流往北方。
“近千套兵甲?”石青琢磨了一下,突然一愕,惊问道:“敬亭,你说的人是谁!贾坚?”
左敬亭嗯了一声。“是。宿卫军中的老郎将贾坚。”
“走!去看看。”石青忽地起身,丢下苦思冥想的王猛,匆匆赶往浮桥。
贾坚是史上留名的人物,石青之所以最初疏忽了这个名字,是因为贾坚这种人物对于时局的发展不是很重要,他能在史上留名,不是因为非凡的军事或文治才能,而是因为气节。
大晋八王内斗,中原被祸乱成苍痍之地,各地胡夷趁势而起,争夺天下;大晋皇室和世族豪门没人愿意承担责任,拍拍屁股,都躲到江南去继续安享富贵荣华,留下北方民众继续遭受战乱荼毒;为此,很多北方民众愤恨不已,将自己遭受的苦难归咎于大晋朝廷,对大晋极为敌视。事实上,大晋朝廷确实是罪魁祸首。
北方连年征战,被掳掠、被征募的民众有一些因军功而获得升迁,伴随着石赵崛起,他们成了北方新贵。新贵们对石赵感激涕零,因此忠心耿耿。贾坚就是其中标志性的人物。
贾坚时任殿中督,是轮班值守皇宫的宿卫军一班当值郎将;从步卒起身,他跟随过石勒,跟随石虎,一步步升迁至此,对石氏忠诚不二。冉闵更改国号,大赵算是灭亡了;贾坚心念石氏恩情,不愿追随石闵,于是告老还乡,凭借多年积累,在渤海郡建了一个坞堡,渐渐成为地方一霸。
慕容评攻渤海,以大晋王师名义,遣使劝贾坚投降,贾坚言称自己为赵人,不肯归降;慕容评遂出兵将其擒拿,犹自不降。慕容恪观其豪迈,认定贾坚为耿直之辈,于是安排了一处亲自松绑、披袍送暖、恭请上座……之类的好戏,随后言道,慕容氏南下,是为石赵复仇,铲除冉闵这个乱臣贼子,请贾坚共儴大事。三言两语下来,贾坚纳头便拜;自此对慕容氏忠心不二。
慕容氏占领河北后,有意经略河南,便遣了一支先锋渡黄河,在兖州立下寨堡,这个先锋将就是贾坚。当时的徐州刺史荀羡,得知贾坚麾下只有几百兵马,遂起大军围攻,最终擒下贾坚。
荀羡劝其归降,不得,遂指责道:“汝父、汝祖皆为晋臣,奈何汝被本不降?”
贾坚回道:“晋自弃中华,非吾叛也;民自无主,托强寄命;既已事人,安敢改节?某束发自立,涉燕历赵,未尝易志。君何匆匆相谓降乎?”
荀羡不死心,继续劝说。贾坚大怒,骂道:“竖子。儿女御乃公。”
荀羡怒极,绑缚后让其淋雨,淋了几日,贾坚遂死。
贾坚的气节无私地奉献给了胡人,先是羯胡石氏,后是鲜卑慕容氏。直至身死,没有奉献一点给自己的族人。
想到贾坚身平往事,石青唏嘘一阵,心情复杂之极。这样的人,在北方太多了,譬如王朗就和贾坚很像;对这样的人,该怎么办?
杀?他们也是受害者,深受乱世荼毒之害,遭遇其实也很可怜。
放?让他回去投靠慕容氏,以后死心塌地地帮助鲜卑人南下?
收?这人是个死心眼,他连冉闵都不愿追随,会甘心留在身份相若的杂号将军麾下?这是员骁勇的武将,不像王猛一介文人,随便用几个士卒就能困住。
思忖之间,石青来到浮桥。
浮桥北端出口,两方将士剑拔弩张,正在进行紧张的对峙。
一方是锋锐营,三百多名将士立盾架枪,弓箭手拈弓搭箭,列阵以待,与杀气腾腾的阵势相反,丁析一脸无害地站在阵前,安抚着说道:“各位稍安勿躁,是留是放,自有节义将军决断。大家配合一二,不要惹出祸事哦。”
一方是一二十辆大车和两百左右宿卫军打扮的军兵。这些军兵冷冷地看着丁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拎刀绰枪,跃跃欲试,一副随时都会冲上来厮杀的模样。之所以没有动手,只因为他们的头领尚未发话。
他们的头领白发白须,已年届六旬;可是脾气依旧火爆。
石青赶到的时候,正看见这个矮矮壮壮的老头子在跳脚大吼。“哪冒出来的新义军!汝等知道规矩否?武德王敕文在此,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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