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自己身在何处,腿子一软,就趴在了地上。不一会儿,韩大狗感觉到自己的裤裆里,漫出一阵湿暖暖的感觉,韩大狗卷回身子一看,自己的裤裆里,一团墨黑,和他爷爷当初看见飞机时一模一样,尿不知什么时候全出来了。
韩大狗第一次品偿到了恐惧的滋味。
韩大狗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枪林弹雨。
韩大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从恐惧里拽回来。恐惧就像一涨一落的潮水,只要挺一会儿,它们很快就退了下去。恐惧退潮了,韩大狗才重新面对着像炒苞米花似的战场,先前的新鲜感又回来了。
韩大狗感到很好奇。他似乎喜欢这种真正打仗的地方。这种真刀真枪的地方,比小时候几个娃娃蛋子在一起玩打仗游戏,要有趣得多。韩大狗现在更瞧不起他的舅子望长江了,也更瞧不起小时候和他玩打仗游戏的那些伙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小时候。
韩大狗想,“我现在是在真打仗。”
韩大狗就这么上了前线。
上了战场的韩大狗在心里说,好男不当兵根本就是屁话,好男不参加一场两场战争,那还叫好男?连男人就不是,而且永远只能是尿裆的胚子!
韩大狗第一次上战场,所以韩大狗的感想就特别多。
除了对恐惧的感觉之外,这儿的一草一木,一枪一弹,都能触动他的感想。就是这些感想,诱发了他对战争天性而本能的敬畏和热爱。
韩大狗把汉阳造往阵地上一搁,说:“我还没杀你们哩,你们就想把我炸飞射死,不可能的事。”
韩大狗正说着,就听到一种呼啸的声音从他头上划过。班长和庭才飞身一跃,把韩大狗推倒在地,自己也像狗吃屎一样趴在了地上。顿时,地上就像起了蛟一样,一阵土浪突然揭地而起。韩大狗正准备做点什么时,就被埋进深土里去了。韩大狗在土里一点儿也不急。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最安全。因此他动也懒得动,只是费力地听着地面的动静。
韩大狗听到和庭才在大声喊叫:“你赶快动,再不动,就会憋死你!”
韩大狗这才动了一下,却无法动弹。韩大狗顿时觉得呼吸有了困难。等到他正感到气逼的时候,他的头已经被班长和庭才刨了出来。班长和庭才像拧皮球一样抱着韩大狗的头,使劲儿往上扯。班长和庭才的力气往外一涌,疼痛把韩大狗的全身也扯活了。他配合着一使力就浮到了地面上。
韩大狗爬起来后,鬼子的炮也打累了,停了下来。韩大狗就坐在大炮掀起的土浪上说:“这回才发觉我们峡昌有这么厚的土!”
韩大狗见班长不理他,又说:“这回才发觉我们峡昌有这么厚的土!”
和庭才说:“我家乡的泥土,比这里还厚还多,黑黝黝湿漉漉的,把娃娃种进去都能长。”
韩大狗见班长这么说,就笑了一个响鼻,说:“不相信,土里怎么连娃娃都能长哩?”
和庭才说:“你们峡昌刚才不是长了你这么大一个汉子吗,就不许我的家乡长个小娃娃?”
韩大狗听了班长和庭才的话,觉得这个班长突然变得可爱起来。韩大狗觉得这个班长一点也不像先前那个和班副。韩大狗就把在这之前的和班副给忘记了,心里就只有现在的和班长了。
口令传过来,鬼子又开始进攻了。
班长和庭才像韩大狗的家乡割谷歇晌一样,懒洋洋地站起来,把枪,把手榴弹,把刺刀,把手雷一一地重新往阵地上摆。阵地已经不叫阵地了。已经完全没有韩大狗小时候在家玩打仗的阵式,全成了大大小小的土堆,大的挨着小的,高一个低一个,横一个竖一个。韩大狗就觉得它们像妈妈的乳房。特别是那炮声一起,那些土堆被炮声震得直抖,就更像妈妈的乳房了。
班长和庭才就是在往一个大乳房上摆着武器。
韩大狗也学着班长的样子,懒洋洋地站起身,懒洋洋地拍身上的土,然后把他心爱的汉阳造摆到一个乳房上最佳的位置,再把那把生了锈的刺刀从土坑里刨出来,放到那只乳房的坡面上。韩大狗身上还有两枚手榴弹,他也取下来,然后从容地扑到那只乳房的内坡面上,用枪往阵地外面瞄鬼子。
韩大狗怎么也看不见鬼子的影子。
韩大狗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迷朦了。他看不见一个鬼子时,就对班长说:“班长,我们究竟是在和谁打仗?打了半天,我还没有看到他们的人毛,就像在和鬼打仗!”
班长和庭才说:“这是些搞侦察的小队人马,他们除了有精良的武器之外,人数并不多。鬼子所依仗的就是那些精良的武器,你看不见他们的。”
班长和庭才还说:“以前传说鬼子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全是些狗屁话。把这些武器给老子,老子就会以一当千。”
韩大狗说:“班长,看不到鬼子怎么打仗?”
班长和庭才说:“这拔鬼子真像他妈的地鼹鼠,一个一个全是他妈的鬼头鬼脑的,他们出来了你要瞄准了再打,别浪费子弹。”
韩大狗说:“我晓得,子弹可是枪的口粮!”
说完鬼子那边又像放鞭炮一样,一排排烟火直往天上冲。那边的烟火刚刚冲出来,这边山上就土浪翻滚,火光冲天。土浪一浪赶一浪,被炸得形成了几十米高的浪柱,就好像是在河里打仗一般。
韩大狗这次就精多了,身上一落上尘土,他就像鸡摆水一样,将身体使劲儿一抖,土就像水珠那样,纷纷从身上滑了下来,只是韩大狗身下的战壕越来越高,把他的屁股也就越垫越高,韩大狗就担心鬼子射过来的子弹,把他的屁股打穿了。
韩大狗因为身体位置高了,看鬼子射过来的子弹击中土堆的情景就更真切。而且他还能听到子弹飞行的声音。那些成串的尖哨音,让他想起小时候过年放炮竹的情景。
就在韩大狗被战斗的场景迷惑住,忘记了自己身在战场时,一片黑得发烫的炮弹片,借助爆炸的威力,钻进了他的屁股,把一种剧烈的疼痛,生硬地布满了他的全身。
韩大狗负伤了。
卫生员很快躬腰跑了上来。
战场上,韩大狗发现卫生员对他这样的轻伤最重视,从受伤到把他屁股上的弹片取出来,然后敷上药,卫生员似乎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那些边打枪边换子弹的士兵口令也传得快。可是他们对身边被打成了重伤或是打成半死的兵就不是很重视。士兵的口令传得慢,卫生员也要半天才转得过来,过来了不是翻一下眼皮推到一边,就是粗手粗脚地用手把头皮从后脖子上往前额一推一按,用一根粗针几针把皮连起来,就放在那儿了,再还要等好一会儿,担架队才会来人,把重伤员往担架上一裹,抬起就走。
韩大狗忍不住问他们:“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他?”
担架队说:“能活怎么弄他都能活,不能活怎么弄他都不能活,免得我们瞎忙一场。”
于是,韩大狗把身子全部窝进了战壕。
韩大狗这才晓得把自己的生命保管得严严实实的。他看到班长和庭才正一心一意地打着仗,还是那幅悠闲的样子,不断地侧变着身子,调整着角度,静心静气地抱着枪瞄准。
班长和庭才边瞄边说:“今天还没开张,也就是你们峡昌人说的,还没做法事,我这第一粒子弹绝不能打空。”
韩大狗忍着痛问:“鬼子出来了没有?”
班长和庭才说:“每天的第一枪非常非常重要,不能放空,你要是放空了,一天的准头就不好,就像和女人睡了觉之后去打牌一样,总是输。”
韩大狗说:“你先说鬼子出来了没有!”
班长和庭才说:“鬼子现在在我眼里只是一只只蚂蚁,我想踩死谁就踩死谁。”
韩大狗说:“这么说鬼子出来了,班长?”
班长和庭才说:“鬼子出来了。”
韩大狗说:“鬼子出来了多少人?”
班长和庭才说:“你先数数我们死了多少人。”
韩大狗就从近到远数战壕里死掉的士兵。韩大狗从一开始数,数到了十几二十几,就数得头就开始昏了,头昏了就没数清。韩大狗想起肖亚中的晕血症,怕自己也得了晕血症。韩大狗想,妈妈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都没得晕血症的,他不能得晕血症,不然就没法打仗了。韩大狗又从头开始数,一直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为止。他终于数清了,有五十多名官兵死在战壕里。
韩大狗就对和庭才说:“有五十多!”
和庭才说:“我也要割掉他们五十棵韭菜。他们也刚刚五十几,我刚才在枪眼里数了的。”
韩大狗连忙扑到战壕上看。韩大狗果真看到有五十多个鬼子,有的像蚂蚁,有的像螃蟹,还有的像堆屎克螂,用一种千奇百怪的姿势朝前推进。
韩大狗说:“听说他们叫皇军,我怎么看都不像,倒像蝗虫!”
和庭才说:“快把你的枪架好,一个鬼子只能用一粒子弹,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喊打就打。”
韩大狗就侧着身子把枪架好,把手指搭到扳机上,然后开始瞄准。
韩大狗开始感到紧张。和庭才瞟了韩大狗一眼说:“你瞄准了就扣动扳机,不要犹豫!”
韩大狗把手指松了下来,喘了一口大气说:“哪我打不中鬼子怎么办?”
和庭才说:“你只要一瞄准就开枪,包你打着,千万别犹豫。”
韩大狗还是不抱枪,继续问班长:“要是我和你打中同一个鬼子怎么办?”
和庭才这才烦了。和庭才说:“战场上没那么多怎么办。”
韩大狗就抱住了枪,又开始瞄准。韩大狗瞄准了一个像飞天蝗的鬼子。韩大狗瞄着鬼子时想,要是能看清鬼子的面相多好!他就可以看清那个飞天蝗一样的鬼子脸上有没有一颗红色的肉痣。如果有,那他就一定是杀死妈妈的那个鬼子。他用胸口顶住汉阳造的枪托。右手的神经不知怎么竟和屁股连着,痛得抬不起来,他就用脸把枪压着。韩大狗瞄着的那个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