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团担任守备正北面及西北的九子山高地。
韩大狗出现在三十一团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焕然一新,那杆汉阳造也擦得油光亮滑。
韩大狗依然跟在班长和庭才的身后,他们向九子山小跑着。在每一个跑动的动作中,韩大狗感到身上的新衣服,像一些小手,在他身上抓扯着他。这让他感到既新鲜又兴奋。韩大狗跑着跑着就想,加入到打狗铁师里真好,前后竟是这么多兵,鬼子的子弹就不会轻易就打到我身上,怎么会呢?想到这里,韩大狗跑着跑着就想笑。
于是韩大狗跑着跑着就笑了起来。
班长和庭才,看见韩大狗跑着跑着笑了起来,就说:
“你怎么了?像个新兵蛋子,没见过世面。你跑步就跑步,你笑他妈的什么。你想把身上的力气笑光了,哪还有力气打仗?”
韩大狗说:“我们来了旦阳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一个鬼子。任宗堂把我们的长江抗日军要去了两个军,在北边摆战场,这仗根本就不关峡昌的事了。你说是不是?”
和庭才说:“现在局势起了变化,鬼子已经调过头来打峡昌了,我们他妈的没几天就要有仗打了,你留着点儿力气,到时候打鬼子,别胡思乱想,你要是晓得了现在的局势,你会吓得睡不着觉的。”
峡昌二马路长江抗日军司令部。
长江抗日军司令官高春海躺在沙发里,满脸灰色,听着情报官正在报告战况:
“6月1日,鬼子第三师团、第三十九师团占领了古隆中外线襄阳。
“6月3日,鬼子占领了南漳之后,突然以南漳为轴心,向左边的宜城旋回,全部挥师南下,矛头直朝峡昌。为了集中优势兵力,鬼子主动放弃了攻占的襄阳、南漳,直扑荆门。”
情报官的话音刚落,高春海的专用电话就响了。
高春海抓起话筒说:“我是高春海!”
电话是任宗堂的。任宗堂说:“高司令,你是对的,我向你道歉!”
高春海听了,泪水就流了出来。他已经无话可说了。停顿了很久,高春海说:“任将军,您就尽快把那两个军调过来吧。他们赶到时,恐怕峡昌已经成了鬼子的”
任宗堂说:“我已经让两个军火速回宜,你可千万要顶住,要死守峡昌,不然,陈将军的日子就难了!”
高春海明白:任宗堂这个电话就是要让自己死守峡昌。
和庭才对韩大狗说:
“什么叫死守?就是得拿我们的命死守。长江抗日军的两个主力军还远远掉老娘娘口,留在峡昌的全是老弱病残,仗打起来,不堪一击。幸好我们这个新团,被收编到打狗铁师了。但是打狗铁师把我们成建制地放到九子山这个最险峻的地方防守,也和去送死没有多大差别。大狗子,说实话,你和我都要有死的准备。”
听了和庭才的话,韩大狗不笑了。
韩大狗想,“我还得找那个长着红肉痣的鬼子报仇,还得回家和水芳成亲,还得给爷爷端灵牌子,我死了,这些事谁来做?我可不能死!”
韩大狗说:“班长,你给我说说现在详细的局势,我掌握了局势就不得死了。”
峡昌二马路长江抗日军司令部。
高春海召集师以上军官,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高春海长久一言不发地坐着,看着眼前一位位军官。
会场上一片死寂。
高春海说:“这局势我不说,大家已经非常清楚。一场没打起来,就预感到会失败的仗,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齐心协力,精心部署,认真准备,本来想在这里打一场胜仗的。这一点也不是空想,我们有长江三峡天堑为我们作天然屏障,有三层纵横交错的防线为我们作保障,还有我们精心修筑的永久半永久工事,和一整套科学的防守计划,可是,这些在今天来说已经再也没有意义。
“可是,日军的军事行动,正一步步走向我们。他们迅速占领了宜城、荆门、远安等我们不设防的城镇,兵锋直逼峡昌。现在,峡昌真是危在旦夕。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愿承认的结果。
“武汉的日军第十三师团、第四十师团、池田支队、汉水支队,在沙洋、旧口之间的江段,强行渡过了汉水,也向我们发动了正面猛攻,接连攻克了沙市、江陵、十里铺等地,现在也正在马不停蹄地向峡昌逼近。他们兵分三路,直逼峡昌。
“峡昌腹背受敌,并且内部虚空,这是兵家大忌中的大忌。
“现在,中南战区的战事的重心,已经全部转移到长江抗日军方面。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增援。仗还没有打,就需要增援的部队,这能打胜仗吗?简直是他妈的混蛋!”
高春海一拳捶到桌子,把杯子里的茶水全部激了出来,洒满了桌面。
副官上前把水渍抹干,退了出去。
高春海继续说道:
“峡昌的左翼旦阳、荆门,以北的远安、南漳等地都是不设防的城镇,鬼子完全可以散着步直抵峡昌腹地。再说旦阳,仅李金一个师的兵力,怎么能够正面对付日军的两个师团呢?我只得请示总司令部准许,将驻军巴峡镇的李延第二军调到荆门、旦阳担任迎击北犯日军的任务。
“在这之前,我已经电请北地战区司令长官部,请求七十五军、九十四铁军急速回长江抗日军序列。第七十五军、九十四军两军,预计6月9日才能到达峡昌旦阳以北。
“与此同时,中国军队第二军、第二十六军正与东、北两路日军展开激烈战斗。我们伤亡惨重。6月6日,李延第二军被压迫至远安。
“荆门观音寺失守,日军开始向旦阳正面进攻。
“现在,全体起立,宣读总司令部命令:”
所有的军官都突然肃立起来。高春海伤感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
韩大狗弄清了峡昌的局势,心里坦然多了。
韩大狗想,既然是一场打不赢的战斗,就注定司令高春海不会带着长江抗日军硬拼。因为峡昌成了一个鸡蛋壳,一戳即破的鸡蛋壳,就是拼了老本也守不住。
战斗说来就来了。
打狗铁师师部。
师长李金一枝接一枝地抽着香烟,嘴里不停地骂着娘:“老子还从来没打过这么窝心的仗!”
长胡子鱼正在电话机前,一遍遍地呼问:
“三十三团,正南面的情况怎样?
“三十一团,九子山高地的情况怎样?
“三十二团,正东面的情况怎样?
“预备队,城西长坂坡之间的情况怎样?”
战斗形势陡转急下。日军从两面向旦阳包抄而来。李金、长胡子鱼组成赶死队,决定在城外防线与日军决一死战。长胡子鱼亲临阵地激励官兵说:
“抗日将士们,我和师长都把唯一的棉袄和身上的银元打成包了,让妻儿带着退到石令牌了。我们还跟他们交待了后路,都没有作回去的准备!旦阳的得失,事关峡昌的得失,峡昌的得失,事关石令牌的得失,石令牌的得失,事关嘉宁和西南大后方的得失!我们必须严以阵待,誓死保卫旦阳!”
日军卷土而来,浓浓的烟火很快就淹没旦阳城的外围防线。
旦阳成了一座孤城。
面对以卵击石的局面,打狗铁师内部斗争很激烈,很多军官力主放弃旦阳。
师长李金和副师长长胡子鱼坚持死守旦阳,不能有丝毫松懈,以便为十八军主力争取时间在峡昌布防。
长胡子鱼最后说:“我们不仅要死守旦阳,还要像张翼德当年大闹长坂坡那样,杀得鬼子片甲不留!”
兵临城下,旦阳城外一片片白哗哗的探照灯照亮了整个玉阳原野,惹得一些山狗狂吠不已。旦阳城内,黑灯瞎火,一片孤寂,仿佛是鬼魂游历的废墟。
韩大狗伏在阵地上,看到旦阳城一遍孤寂,看不到一丝灯火,感觉旦阳就像一座巨大的墓地。韩大狗听人说,旦阳是一座古城。旦阳历来就是兵家重地。三国时这里就发生过关羽败走麦城,赵子龙长阪雄风,张飞一声断喝桥毁水倒流的故事。很多英雄在这里留下了生命的悲风。可是今天,当战争再次来临的前夕,这里一片却死寂,是它早已厌倦了战火呢,还是它正以无声的姿态,准备又包容一场新的血腥?
日军的攻势,在凌晨开始了。
他们仗着精良的武器,一开始就铺天盖地用炮火和重机枪把成片的枪弹泼向三十一团阵地,把三十一团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弹火飞扬的情景,就像韩大狗家秋收时,爷爷迎着阳光扬着的小麦或稻谷,密不透风地往他的阵地上落。
但是战壕里一次又一次传达的口令,始终是不准还击一枪一弹。鬼子压了一阵弹火之后,见中国军队的阵地被翻得稀滥,便涌出一股步兵,向三十一团的阵地冲来。
口令传来:待鬼子进到五十米处,消灭他们后就后撤。
鬼子进到五十米处,韩大狗打了十枪,枪眼里的鬼子,就像倒塌的墙壁一样,一堵堵倒在阵地上。韩大狗还想再打,被和庭才抓起就跑。
和庭才边跑边对韩大狗说:“违抗军令,是要杀头的!”
三十一团向西且战且退,牢牢牵住鬼子的鼻子,退一步,打一阵,再退一步,停停打打,先是退到了旦阳城根下,再退到了长陂坡,再退到了玉泉山,最后退上了九子山,然后稳住脚根,堵歼鬼子。
鬼子误以为三十一团不堪一击,企图趁他们立足不稳,疯狂大举进攻,突破三十一团阵地。他们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夜战不行,白天又来。三天激战,使九子山阵地七次失而复得。
最后一次,三十一团仅剩一个排的预备队没用上了。为了鼓舞士气,团长亲自上阵督战。团长还没爬到山顶,鬼子又将阵地撕开了一个缺口,伴着浓浓战火,涌了上来。韩大狗所在的排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下,仍然组织冲锋。一时间,杀声、喊声、枪声震天,弹火溅起一阵阵烟雾,弥住了整个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