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起。纤夫们也都收了纤绳,分班上船歇息,余者跟着船跑。舜民等还不知道,午后醒来,耳听风声呼呼,逆浪打船,拍拍乱响,起坐外望,见船外青山田树似飞一般往后退去,知是顺风,好生高兴。苇村也相次睡醒,唤下人进舱一问,船已过了张亭,相隔兰溪只有三十多里水程,照此大顺风头,黄昏以前定可赶到无疑。洗漱更衣之后,兰珍和虞妻也由后舱来会,说道:“如照卦象,要是在戌初以前赶到,连虚惊都可免了。”俱称天佑不置。
大家补用完午饭,谈了一会。天交西初,船离兰溪仅有数里之遥。兰珍便住后舱重新结束,暗藏应用器械,准备万一,外面仍罩上一件寻常衣服,悄对舜民等说道:“船到兰溪只管押运行李上岸,有人询问,不可说出真姓,尤其不可过江投宿,既省明早渡江跋涉,又免生事。船到如早,或可平安无事。上岸时我一人步行在后,万一中途有事发生,各走各的,不可回顾。到了落宿之处,我隔些时候自会回转。先父仅算出有警,事凭臆测,难以逆料。”又问舜民:“江这边有什么戚友可投之处无有?”舜民说出有一家姓周的远戚,是个寒儒,仅有几亩薄田,日子甚苦,自己虽曾常年周济,却不愿去扰他,并且所居又是僻远村落,饮食起居俱不方便。兰珍喜说:“这家最妥!一夜工夫总可将就,至多再坐上一晚好了。我们带有不少吃的东西,主人饮食都无须购买,只消把船上的饭米匀些带去就好了。”舜民等自然惟言是从。下人们因一到码头,要人和行李一同上岸,纷纷忙着捆东西。打行李卷,船人也来相帮,人多手快,一会停当。舜民、苇村因此行多受风险劳碌,除预定犒劳之外,给了很多酒钱。船人纤夫们皆大欢喜,俱都称谢不置。
舜民又命王升照兰珍所说,教了他们一套言语,以防有人打听。到兰溪时,天才西正,夕阳在山,黄昏将近。为求迅速,早命岸上随走的纤夫先将轿子挑夫雇好,船到人便启身。到时,兰珍留神查看,码头旁客货船停泊甚多,帆搐林立,炊烟四起。夜航船正在准备开行,官船后还跟有两只大船,随同停泊,俱是些正经商客。岸上货物杂置,卖零食糖果花生的担子沿江一字列开,此呼彼卖,与船人起货上下之声嘈杂相应,人语喧哗,看不出一点异状。因苏翁占卜如神,终怀戒心,仍照预定行事。舜民夫妇欲令王升和一女仆随行相伴,兰珍力说:“无须,最好似同行非同行的,随后单身走最好。”
舜民夫妇知不是客气的事,当下舜民夫妇、苇村连同女仆等坐轿先行。王升等男仆押了行李挑子,随同往舜民远戚周于渭所居红寥村中走去。兰珍离众人丈许,尾随断后。兰溪、金华甚近,刘家又有庄田别业在此,当夜赶到金华,或是往刘家投宿,均极方便。
这一改投,周家村居山凹之内,地既偏僻,相隔又远,要走两个来时辰,才能赶到。
兰珍沿途留意,先还见有人家村落,几个山弯一拐,不是平原芜芜,旷无入烟,便是山径纤厌,草树纵横,天色又黑了下来,月被山头挡住,到处都是静荡荡暗沉沉的,景物甚是幽寂,暗忖:如出什么事,应在江边和刘家附近才对,看这情景,似乎不致有事发生。难道爹爹临死占卜,神志不清,故尔毫不应验么:还有那小铁猴侯四叔曾答应永护孤女,如影随形,直到婚后若干年,看出永无后患,方始他去,并还托我有事,怎自爹爹死后,乘小妹他去,江母卧病,偷偷乘隙一祭外,未露过面,适才码头上也不见他影子?此人不轻然诺,断无不来之理,怎自己那样细心,会观察不出一点影子:经行之处乃是一条山岗,一面是大片洼地,水草泥泽,沮洳杂列;一面是条阔涧,上下相隔,壁立两三丈。冈路三尺宽窄不等,前途岔道四歧,中通夹谷,两崖矗列,宛如门户,左行数步,即达涧边。右边是片旷野,杂草高逾人肩,矮树森列,经秋尤茂,时有蛇兽之类潜伏其中,乡人视为畏途,平日多绕道而行。当日王升因见时晚,又恃有侠女同行,百凡无虑,力催抄捷径走。轿夫们见是官绅,不敢违抗。
兰珍脚步稍慢,相隔众人渐远,想着心思,猛一眼望到前面山形甚是险恶,忽然心中一,动,暗忖:起岸码头人多热闹,自应在后尾随观变,现来到这深山旷野之中,又这般月黑天阴,理应在前开路才对。卦象虚惊,并没明指仇敌伏伺,自己落在后面,倘或有什么野兽冲出伤人,骤不及防,如何是好、念头一转,忙越过行李挑子往前赶去。
因为路窄,轿和挑子鱼贯而行,拉开十多丈长一条。苇村的轿在最前一,乘,兰珍还未赶到,忽然最前乘轿夫一一声惊呼,吓得往后倒退,后肩没有留意,几将苇村跌出轿外。
兰珍原在留神戒备,料知有警,忙将腰中软鞭掣出,双足一垫,一个孤鹤冲霄之势,由第三乘虞妻轿前,飞身纵起五六丈,连越两轿,落到为首轿夫身前。
这时,众人已将火把灯笼点起,轿前头也插上火把,只见从对面山谷中,狼奔豕突,飞也似跑来一只比牛不差仿佛的怪兽。暗影中望去,生相与猪相似,周身漆黑,两只怪眼其大如拳,火也似红,两根獠牙白森森掀出唇外,其行如风,相隔轿前己只有十来丈远近,晃眼即至,兰珍知道这东西虽是个野猪,但它力猛绝伦,能敌虎豹,口中獠牙利如刀锯,尺许粗细的竹木,被它性发时一咬一撅,立时就断,尤其凶野异常,遇上仇敌,一一味横冲直撞,全不畏死,凭本领虽斗得它过,无奈路窄人多,毫无退路,势非伤人不可。心中一发急,猛生急智,忙喝:“快将轿子靠右边放下,不要惊慌!”跟着,一手抡鞭,一手拔下头乘轿杆上插的两枝火把,纵身迎上前去,落地先大喝一声,将火把朝前掷去。说时迟,那时快!那野猪全是饿极,从谷中见人奔来,兰珍这微一寻思之际,跑离轿前已只数丈远近了。兰珍如不是手有火把,喝这一声,纵不被它冲倒,后面的人也必受伤无疑。野猪跑得正急,忽见人影、火光飞落,大喝一声,方一吃惊,兰珍手中一枝火把已自发出,手法又准,正打在猪眼上,跟着将身往左侧涧崖边上一闪。那猪在当地屡伤人畜,横行多日,从未吃过半点亏,见有人阻路,势才一收,便吃火打中,烧伤眼角,立时暴怒,凶野之性大发。躲火时头本向左,一见仇人近在咫尺,如何肯容?
张开血盆大口,狂吼一声,把头一低,便横冲过去,准备将仇人穿胸挑起,得而甘心。
那野猪这条路近日原本跑惯,当时也是急怒攻心,拼命寻仇,竟忘了下面山崖绝涧。
兰珍胸有成竹,见它泼风也似撞来,只轻轻拔地往上一纵,便即越身而过。那猪是个积年老物,颇为凶狡,一下撞空,望见涧底水影,知道上当,身子拼命往后一坐,口里猜猜怪叫,想把势子收住。地下沙石、被它利爪擦得嚓嚓直响,无奈去势太猛,心想退缩身子,仍自朝前滑去。本就收不住势,兰珍更恐它去得不快,纵起时用足平生之力,照准猪屁股上一个倒脚踹去,回手又加上一鞭。那猪前半截已自悬空,后半身在岗边挂住,差一点没被翻腾回来,平空吃这一脚一鞭,如何禁受?一声惨嗥,遥闻扑通一声,业已堕落涧底。
同行诸人本已惊慌万分,乱做一堆,都代兰珍捏着一把冷汗。轿夫们哪知兰珍本领,放下轿挑,未及逃走,就这一两句话的工夫,野猪已堕落深涧,涧水甚深,料无生理,当时把兰珍视若天人,纷纷惊赞。正打算走,隐隐又听野猪嗥叫之声由谷中远远传来,空谷传音,分外凄厉,听去似乎还不止一个。兰珍知此兽猛恶难斗,适才全凭智取,谷中地理不熟,又在黑夜之间,如有几只同时来犯,独保多人,实无把握回顾来路,只是一条二里来长的冈脊,两面涧沟,别无途径可退,再者吼声已近,就退也来不及,心甚惊惶,深悔不该择此地方。卦象虚惊,竟指的是野猪,并非是金贼党羽。本可避免的事,转闹得阴错阳差,自行投到,径来应点。方自愁思,轿夫们因听王升等家人称扬兰珍本领如何高大,区区野猪不值一斗等狂话,反倒放了宽心。内中一个多嘴的挑夫,巴不得多歇一会,闻得猪吼,忙走近前说道:“又有一大两小三只野猪来了。”兰珍便问:
“这里虽是山中,地方偏僻,到处都有人烟,哪来这多野猪?”挑夫答道:“这还是去年从金华北山里跑出来的,满金华、兰溪山里乱跑,不在一处,大小两对,伤了不少人和猪狗,身上连火枪都打不进,官出重赏,白死了好些猎户,一只也未拿到。刚才死的是只最凶恶的母猪,还有三只公的,小猪都有牛大,必是听见这只猪吼寻来。你有这大本事,还不赶进石弄堂去将它打死。明早我带你到衙门领赏,也好分点喜钱,要不石弄堂地方狭厌不到一丈,我们一样是不敢进去,它再要追上来,你有本事打它,我们怎好?”
兰珍因事已迫近,听了头两句便无心再听他唠叨。刚想令众人丢了挑轿,就左侧冈崖下觅地隐伏,自己仍迎上前去随机应变,除害开路,侧耳一听,野猪吼声越厉,数却较少,仿佛只有一只,仍在原地与什么东西恶斗,并未追来,心颇纳闷。估量相隔尚远,意欲入谷一探,便命众人速拾柴枝,寻找伏处,前边升上一堆大火。自己能除它更妙,不能,索性诱它出来,引向远处。它见路旁有火,必不敢往伏处去。众人俟其走过,再行起身,自会随后追来,决无一失,无须担心。话才说完,猛听谷中一声极凄厉的惨嗥过去,猪似受了重伤身死,不再听有声息。如有比这东西还厉害的猛兽,应有别的吼叫之声;如是猎人,又没听火枪声响。何人有此本领,力除三个恶物?好生奇怪。料它不死,也必重伤。为备万一,仍命众人将火升起,觅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