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立业抬着下巴,半眯着眼,仰望着天空,仿佛这两人的对话,无法传到他的耳朵里。
“爸最喜欢高尔夫,虽然自己打不成,我打给他看看也好。”裴煜泽自如地说,顺势操起白色球杆,在半空中轻轻挥动。
赵敏芝无奈地说。“时间不要太长,你爸会累。”
“再打三球。”裴煜泽随口一说,“今天裴珍珠要回来了吧?要出去吃吗?”
“早就打电话说要回家吃,保姆不都做了一桌子的菜吗?不知道航班会不会晚点。”赵敏芝眉眼清冷。
裴煜泽静默不语,挥动球杆,把一个白球远远地打至半空中,他瞟了一眼,球没有进洞,他双手一摊,朝着赵敏芝笑。
“又得挪位置了。”
他推着裴立业的轮椅往前走,赵敏芝皱着眉头,正欲伸手拦住他,但他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来。
“妈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去?当我的裁判?”
裴立业依旧不动如松,只是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见裴煜泽主动邀请,赵敏芝心思一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哪里懂高尔夫的规矩?你们去吧,饭点前回来,大家一起吃顿饭,别让珍珠等你们。”
“至多半小时,放心吧。”裴煜泽舒展双臂,懒洋洋地笑。“就算爸看得懂,我也打不动啊。”
赵敏芝转身就走。
裴煜泽的眼神渐渐深了,他徐徐朝前走着,把裴立业推到几米之外球洞的旁边,他按下固定轮椅的按钮,负手而立。
“不要太狠。”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循着声音望过去,才发觉裴立业刚才动了嘴。
“老爷子你刚才说什么?”他习惯了裴立业偶尔的谈话,以前父子两的话也不多,但至少不是现在这种气氛。
“经商,感情,都不要,太狠。”裴立业吃力地说,断句断的不太清楚,但裴煜泽却听明白了。
“在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爸,裴氏会更强大的。”裴煜泽将球杆比了比,话音未落,白球已经乖乖地滚入了球洞之中。
裴立业的视线定在球洞边,嘴唇合上又开,眼神却很幽暗。
“好球。”
至于感情,裴煜泽避而不答。
“再打两球,你答应你妈的,别,让她生气。”裴立业低声说,面容只剩下沧桑和疲倦,在裴煜泽看来,记忆中那个严厉说一不二的裴立业已经彻头彻尾地改变,他的平静,更像是一滩风吹不动的死水。
裴煜泽没来由地满心失望。
“如果我经历那场车祸之后,妈没有这么积极地为我走动,也许我这辈子都没办法站在球场上打高尔夫吧。”
他幽然叹息。
“加油。”裴立业没头没尾地丢下这两个字,裴煜泽寥寥一笑,拾起一个散落的高尔夫球,从手心抛上。
“爸,养病的过程最辛苦,我有切身之痛。我已经为你联系了国外的医生,两方正在秘密商谈,最多半个月到一个月,我就会作为你的家属把你送去德国。”裴煜泽俯下俊挺的身子,对望着裴立业的眼睛,唇畔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我会安排好一切,连妈也不会知道。”
裴立业的眼底,突然有了神采,里面的情绪却太过复杂,错愕,诧异,甚至是不安,惆怅。
但,并没有太多的欢喜。
“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裴煜泽把手掌的高尔夫球送到他的手边,裴立业迟疑了一刻,才接过这个球,久久地望着,不发一语。
“我对裴氏,从小就有特殊的情感。老爷子,不管你信不信,我最早的偶像是你,虽然我们性格不合,脾气相冲,两人水火不容,不像父子,更像冤家。”裴煜泽蹲下身子,把裴立业的保温杯的清水,全部倒在草地上。他眼神冷沉,那双善于魅惑人心的眼眸,却异常肃杀。他整个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任何痕迹。
裴立业的脸色没有变化,只是紧紧握着这一颗球,无人看得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裴煜泽笑着说,言语之中尽是成竹在胸的自信满满。“我不在乎那些股东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对我的评价。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手段,总之,我会在十年之内,让裴氏扩大集团化,资产提升,变得更强大。”
裴立业从裴煜泽的脸色看得到志气,他这才懊恼过去对儿子是在严厉,不近人情,却又为儿子的振作感到无比欣慰。
他双目泛光,连连点头:“好,很好。”
“我刚才跟你说过的那件事——”裴煜泽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趁着裴立业现在神志清醒,有自己的意识,他再度问了一遍。
“我没关系”裴立业挤出一丝笑意,言语之下,已有隐情。
裴立业不是没有自己的主见。他不想去德国就医,他不愿意的事,裴煜泽清楚没有人能说动他。
“就算妈知道,也不过是算在我头上。”裴煜泽说了狠话,他始终相信赵敏芝不会拿自己开刀。
“不用。”裴立业没办法说出实情,真把赵敏芝激怒,她会用更偏激的方法,让对方臣服。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裴氏已经由我接管,你自可放心去养病,看看不同的风景。”裴煜泽站起身子,眸光带锐。
裴立业转过脸去,不再看裴煜泽,只是轻轻地说。“我就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你明明已经看到,我妈现在对谁都不满意,对谁都那么苛刻!这样的家,这样的环境,你真能养的好病吗?”裴煜泽面色微愠,眼底火光跃动。“两年前一下子倒下两个男人,她不得不出去支持大局,但她在这两年,变得很陌生。你没看出来吗?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回答裴煜泽的,只有轻轻的风声。裴立业只是合上了眼睛,把高尔夫球塞到自己的口袋里去。
裴煜泽冷着脸推裴立业进屋子去,裴珍珠在不久回来,助手拖着两三个巨大的行李箱跟在后面。
保姆和孙管家一道端着菜,一家人难得坐齐了,裴珍珠的话不多,坐了长途飞机,一脸的疲倦。
“我在英国和法国收了一批画,打算在年底开个画展。”她主动说起旅游的事。
赵敏芝淡淡一笑:“我有空也去画廊瞧瞧,看看是多了不得的画。”
“妈,你又不懂艺术。”裴珍珠脱口而出,一看赵敏芝面色发白,她才笑着补了一句。“都是抽象派,考验人的悟性。”
“我要是没有悟性,怎么会培养你去画画和设计?”赵敏芝不温不火地反问。
裴珍珠再不羁,也不能在饭桌上发火,她匆匆吃了两口,对着两人说道。“爸妈,我上楼睡觉了。”
裴煜泽自始至终都没为裴珍珠说一句话,他面不改色地舀汤,吃菜,无动于衷。
赵敏芝在这两年,判若两人。
他跟珍珠都已经忍无可忍,家里的环境压抑沉重,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母亲,不近人情,没有半点人味儿。
他不知道为何裴立业还要忍受——待在这个不像家的家。
似乎还有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吃了晚饭,从裴家出来,司机正想把车开往莱茵豪墅,裴煜泽突然发话。
“去玉成花园。”
司机急忙调头。
裴煜泽站在铁门之外,司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他仰头,看到明晚的房间还暗着,瞅了一眼手表,快九点了,她还没回家。
“开走吧。”他敲了敲车窗,对着司机说。
司机不敢违抗,将车开走,他依靠在铁门前,整个身子隐藏在阴暗处,脱离了裴家,他心中轻松许多。
哪怕,这是不该有的轻松。
一辆车在半小时之后开来,远光灯打到裴煜泽的脚边,他挑了挑眉头,扬起脸来。
“北默,谢了。”明晚从斯巴鲁上走下来,对着楚北默挥手,笑容明亮。
“下次有事,还可以找我,随传随到。”楚北默说完这一句,笑着告别,上了车。
明晚朝着铁门走去,正想按下门铃,突然发现旁边不声不响站着一人。
她吓了一跳,定下心来,才看清是谁。
“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给我?”明晚问道。
裴煜泽的眼神一暗再暗,扬唇一笑。“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车子在半路上抛锚,他才送我回来的。”
“你那破车早该换了,周末带你去选车。”裴煜泽并未追问,话锋一转,大方地说。
“我开着挺好的,不过就是一辆交通工具,没必要喜新厌旧。”明晚摇头,很无所谓。
“那好,我让人给你从新疆运一头骆驼来,反正是交通工具嘛。”裴煜泽把她拉到自己身畔来,取笑她。
明晚笑着看他,说了正题。
“你来了多久了?”
“不多,半小时。”他指了指自己右手上的手表。
明晚轻笑出声,“都几天了,还没洗?”那是她恶作剧般在他手腕上画下的手表,如今可见隐约轮廓。
裴煜泽但笑不语。
明晚的心里,烫过一阵温热。他有轻微洁癖,能做到如此,可见有多看重她,看重他们每一次相处的瞬间。
“进去吧。”
裴煜泽凝视着她的身影,跟随着她走入洋房,刘阿姨本就在等候明晚,一看人回来了,走到玄关传话。
“大小姐回来了,等了一会儿了。”
明晚愣住了,但很快恢复自如,明晨在客厅看电视,一听到脚步声,才回过头来。
令明晨错愕的是,明晚跟裴煜泽是一起出现在她眼前的。
明晚察觉到明晨的目光透过自己,落在裴煜泽的身上,三人对峙,情况特别复杂。
这一次,明晚先发制人,开门见山。“姐,有件事没跟你说,我跟煜泽又在一起了。”
闻到此处,明晨的脸色一白再白,没有一丝血色。
明晨并没有纠缠不清,她的目光跟裴煜泽的相会,从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一丝感情。她拎着包,动身离开。“今晚,我有些多余,改天再来找你吧。或者你也可以约我。”
明晚在她身后问。“你好些了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