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真把朝政交给太傅了,而且还担心他太过劳累,甘心情愿放弃度假良机。
门中弟子像是事先给打了招呼,直至天明仍是冷冷清清,连平日里闻着饭香就不顾尊严的师兄师姐,也无一人来打搅我与父君。看来九哥的人前几日就上了山,而我一点也没察觉。
身后貌似有人敲碗,敲得很有节奏。我头皮发麻,一手搅着锅里半熟的白粥,另一手叉腰侧过身去:“父君,你不是说过,吃饭不能敲碗吗?”
父君面无愧色,撑起一身无比正直的气魄:“这不是在宫外么?父君一辈子也没敲过碗,难得身边没人看着,不敲着感受一下,只怕此生有憾。”
“哦,那你继续吧。”他的理由太过充分,我也不忍让他的人生留下遗憾。但是,我从未想过他会把我的话当成是鼓励,节奏愈发激昂。此刻若有人经过,不知作何感想。堂堂景国帝君忘我敲碗,如醉如痴不忍直视。
当我把白粥和几道小菜布在父君眼前,父君感动得两眼放光,一个劲地说要把宫里膳房交给我打理。我婉言谢绝。一个须清门就忙得我够呛,何况是辰宫上上下下
九哥去寻南玄相谈,这一去就是一天,完完全全把父君丢给我。早上吃了饭,就你看我、我看你。午间吃了饭,又你看我、我看你。待到日暮又吃了饭,我觉得不能再这样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准得看出毛病。
须清门素来清心寡欲、与世隔绝,鲜有外人出入,不像佛门圣地香火鼎盛,人去往来络绎不绝。才一天,父君已心生厌倦,照我对他的了解,他最多再留一天便会借故回去。
听他对我房间简陋问题的喋喋不休,我只好提议:“父君,要不要沐浴?”
父君惊奇道:“这地方,也能沐浴?”
我木然看他:“难道父君觉得儿臣几个月都未曾沐浴么?”
父君徐徐走近,盯了我许久:“好。”他还真是在检视我有无沐浴。
父君目瞪口呆看着我凭一人之力拖来浴桶,下巴半天合不上。也许是遗传的原因,我的力气向来不小,只是在宫里苦无机会展示罢了。
欲沐浴,必先烧水。我找来那俩宦侍伺候父君,随即便去厨房烧水。按道理来说,这烧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但那俩宦侍的出身貌似不错,连生火也不会。
当我拎着两桶热水回去,心里无限自豪,没想到在栖梧宫为偷烤地瓜练就的生活本领,能在宫外派上用场。
须清门夜路昏暗,好在我已熟悉,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屋。哼了一曲不着调的曲子,睁眼瞥见一盏灯笼缀在拐角处。提灯笼的那只手很漂亮,修长的手指,线条平顺的骨节
我轻声去唤他的名字:“骆尘,是你吗?”
骆尘从墙后走出,沉默的眸子忽然定定看着我:“我有话对你说。”
回想他这十几天的冷漠,我自然是生气,亦是回敬他一张臭脸:“有话快说!我很忙。”
“你是真要走了。”骆尘的声音有些落寞,眼底星河无光。
“是啊。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我负气一句,发现他在看我手上的两只水桶。热腾腾的蒸汽灼得我手指不适,就暂且放下看他,顺道一句:“这是最后”
靠上去的感觉,很是熟悉。暖暖的,能听到他的心跳,起伏不定。笼在一种特殊的暖意当中,我的警觉瞬间涣散,散入夏夜的天空,成了繁星。什么也想不到,心里也无惧怕,就屏着呼吸,傻傻站在那里。
骆尘的眼睛,冷冽而清澈,如是天山上消融的泉水,一点一点沁入我心底。我没有抗拒这种感觉,只是眼看着他的瞳孔深处,绽满星辉。
这一刻,我全然忘了地上还有两只水桶,水面漂浮的热气正随风散去,与灯火交融,一时间,夜雾朦胧。
他说:“我,既希望你记得我,又希望你忘记我。如今想想,被人记着,倒也不错。”
我听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
水桶倾倒的声音,在静谧夜色里,惊得我心脏顿了顿,捂住心口是我唯一的反应,至于其他,已被一股淡淡的玉簪花香隔绝世外。
九哥的声音在头顶如箭矢一般:“你在做什么!你可知她的身份!即便你救过她,也不可如此大胆放肆!”
我回过神,骆尘已在我十步之外,他脚边滚着两只木桶。九哥狠狠擒住我的手臂,那从未感受过的力道,掐得我生疼。九哥分明是那样温柔的人,今天是怎么了?连说话也变得尖锐,他是从来不懂得发怒的人啊。
骆尘一句话也没说,深深看我一眼,神色冰冷地消失于夜色。
我可怜兮兮望着九哥,动了动手臂:“九哥,很痛。”
九哥弹开手的那一刻,将我狠狠抱进怀里,几乎揉入骨血。无论如何挣扎,无从脱身。
剑来时,命殒时
过了整夜,心情也没好起来,也不知道昨晚是把父君烫着了,还是冻着了,大概他以为我心不甘又情不愿。
九哥如是箭矢尖锐的言语,我难以忘记;骆尘最后那一瞥眼神,我更无法忘记。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就算九哥不打断,他也未必会说给我听。希望记得、又希望忘记,怎么听着都像是道别,还是真正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依稀记得入睡前,窗外山头镶了一层光亮,我闭上眼睛还未及做梦,就被某人给拎起来。疲惫过头导致的黑化情绪,完全不能以起床气概括。
一句和谐的问候刚要出口,耳边就传来某人乐呵呵的声音:“晗月,带父君爬山可好?”
好险啊!要是刚才问候出去,那后果就没发生的事情,还是不用想了。
我揉揉眼睛,望着一脸兴奋的父君,看来昨夜没冻着,而是烫着了。搂了被子一斜,又倒回床上,直觉我是听错了。父君会一大清早爬山?让我吐两斤老血也难相信。他向来能不动则不动,肚子上软绵绵一圈那什么,就是最好的证明。
父君再度把我扶起身,一字一句道:“陪父君爬山。”
真的是爬山!能不能让我在梦里吐完血再醒?迷迷糊糊中,父君似乎端来一杯水,掐了我下颚就灌进去:“先喝点水。”
我呛得咳出声,瞬间清醒了!看着父君满足的表情,我怏怏问他:“父君,是谁教的你这样?是太傅么?”
父君摇摇头,指了指门外。我循着看去,精神一振,居然是九哥。看不出九哥这般温文风雅的人,也有如此粗浅的城府。无论如何,我是睡不成了。
在须清门的这段日子,我最大的收获便是体能。每天来回挑水的功夫可不是白练的。想到这里,我记起某位曾经同甘同苦的土豪,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也不知他是否与未婚妻成亲。这几日没他一同挑水,可真够无趣。
我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已走出很远,听见父君气喘不止的求救,我才惊觉自己超前了相当一段距离。回头去看,我的眼神顿时漠然,他分明由九哥背着,喘个什么气。
连忙蹦回去,看九哥一脸轻松笑意,真想当着父君的面,唤他一声太师叔。
父君望天长叹:“今天晚了,看不到日出了。父君政务繁忙,还从未与你这般游玩过。”
我安慰他:“今日不行,还有明日。”
父君摇头道:“昨夜,朕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尽快回去为好,免得奏折堆积如山。”
我猜对了,父君果真受不了山野清寡无聊,一心想快些回去了。忽然间,心里有些不舍,望须云峰云色沉浮,似乎还未看够。此次一旦回了陵和,也不知何时再有机会出来。
愣愣望着远处,直到一抹紫色在眼前晃了晃,九哥为我拭去额前细汗:“发什么愣?”
端看他温柔眼神,一度怀疑昨夜那位究竟何许人也。九哥为何会用这种语气对人说话?那日木禾镇外,他对骆尘分明不是这样。
发觉九哥身上少了什么,思索一阵,哦,是父君。我扭头看去,父君果然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九哥在看我,我不可能一句话也不应:“九哥,你累不累?”
九哥凉凉道:“你说呢?”
虽说这个问题并不值得深究,但眼下也无其他话题,总不可能在父君面前公然谈论太傅背后的是是非非。
我思忖道:“以九哥的功力,应该是不累。真不知父君为何要来登山。”
九哥望了父君一眼,叹道:“还不是为了你。因为你逃婚的事,父君非常自责。刚开始以为你不满意婚事,马上就换了太傅公子。哪知你居然为此跳下洞泽。父君听说后,愧疚不已,决定不再逼你成婚。这次亲自微服前来接你回去,多半也是道歉的意思。父君毕竟是一国之君,有些话终归难以启齿。所以才勉强自己来与你爬山,好亲近亲近。”
我注视着树下昏昏欲睡的父君,有些感动,心有不忍道:“九哥,父君逼你成婚了吗?”
九哥怔了许久,苦恼道:“没有。”
我惊道:“你已经是太子了,难道没让你娶个太子妃什么备着?”
九哥神色一僵,伸手在我头顶抚着:“你就真的想九哥娶个嫂子?”
几乎是不假思索,我点头了。从前曾不希望看到九哥搂着一个女人在迟暮亭等我,但如今想来,似乎也无什么不妥。男大当婚,何况他是太子。若有朝一日接了父君的位子,必定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先搂着一个,也算正常。
风声带着枯枝浮动的沙哑,九哥将手抽回,对我笑道:“没事了。回去吧。”
我看着犯困不止的父君:“是该回去了。”跑到父君跟前,蹲下身子看他:“父君,我们回去吧。”
父君一个激灵醒来,朦胧道:“还没到山顶”
“我原谅你了。”我冲父君一笑,“我最喜欢父君了。”更喜欢不用嫁人。
“晗月,朕的心肝宝贝。”父君这四个字,貌似在哪里听过。想起来了,某嫔妃寝宫。
太阳照下来,很舒服,我迎着云色流光,伸了个懒腰,回身与九哥一起去扶父君。
就在这一刻,一道冷冽银光在我眼角掠过。我认得那柄剑,属于骆尘。
他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直接从山壁跃下,剑锋直指之处,正是父君。若非九哥携剑阻止,只怕父君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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