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合年脸色沉了一下。
林莫然可说的身份多得很,江淮却专拣这个让他下不来台的说。
“就是他。”
江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一口喝干了一杯酒,杯子放下,江淮摇了摇头,“人既然已经抓到了,张老板又何必辛苦这一趟啊?”
张合年在眉间蹙出一条浅浅的沟壑,“抓了一个,可跑了另一个。”
“另一个?”
张合年道:“一个女乱党,叫江天媛。”
看着江淮微紧的眉心,张合年追问道:“督军知道此人?”
“哦,”江淮轻轻点头,不动声色地道,“知道,金陵学堂的女先生嘛,全南京城都知道这个不规矩的女人。”
“就是她,”张合年没看出江淮神情里的异样,顾自道,“她绝不是一般的乱党”
江淮又咽下一杯酒,“为什么?”
张合年道:“督军见过被二十几个男人□还面不改色的女乱党吗?”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张合年倏然感觉到一把尖刀紧紧抵在他的喉上。
但落在他粗短的脖子上的只有江淮的目光。
江淮低头斟酒,那把刀的存在感也随着消失了。
“你”江淮饮鸩般灌下杯中的酒,“你是要我帮你抓她?”
“这女人行踪诡秘,被她逃了一次就很难再抓到她。”张合年向江淮举起酒杯,道:“都是为大总统办事,还请督军相助。”
江淮拿起筷子,夹了块冰凉凉的蜜汁藕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张合年怏怏地饮下了那杯被他晾了许久的酒。
待冰凉的蜜汁藕把心绪冰镇了下来,江淮才开口道:“我可以帮你找人。不过督军府事务繁忙,我手里没那么多闲人。”
张合年马上道:“只要督军看得上眼,寒舍的那些鹰犬任凭您调遣。”
江淮向张合年身后方向扬了扬下颌,张合年转头看去,一张精巧的书案摆在画屏前。
江淮又夹起一块蜜汁藕,“留份名单给我,所有能用的人。”
张合年费劲地把自己臃肿的身体从椅子里抽出来,慢慢移到案边。
墨是新研好的,大半截松墨还在端砚边搭放着。
没有镇纸,没有笔架,没有笔洗。
张合年在砚边拿起一支粘着干掉墨汁的笔,把笔头放进嘴里润开,又沾了沾砚中浓墨,提笔毫不迟疑地写起来。
江淮听着张合年手中毛笔在纸上行走的细碎声响,颔首慢慢吃着桌上那条还冒着热气的清蒸鲈鱼。
江淮对吃向来没什么讲究,但对食物的新鲜程度往往挑剔有加。
就像这条鲈鱼,被掏空了脏腑放进蒸锅的时候还在不时地摆尾巴。
某种角度上来说,越鲜活的东西吃起来越安全。
墨水呢?
当张合年写好那张名单,咽下一口唾沫时,倏然想起了这件事。
嘴里墨汁的味道有些异样。
“督”
话没说出来,一口血先涌了出来。
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江淮才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
“大人。”
周致城已带了两个近侍上了楼来。
扫了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张合年,江淮对两个近侍道:“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江淮指了指还捏在张合年手里,已染上血迹的名单,道,“照着这张纸办事,手脚利落些,别留痕迹。”
“是。”
转头看向周致城,江淮道:“你去陪着天媛吧。”
“是”
江天媛两指捏着勺子,漫不经心地搅和着面前的一盅燕窝。
督军府里很少存这些东西,就是有也都是些入药的一般货色。
这是子潇送她来时一并带来的。
血燕盏。
这样的年月,血燕丝、血燕碎一类的货色都是难寻之物,如此成色的血燕盏早已是千金难求。
江天媛的日子好坏一向是依所处环境而定的。
她能坦坦然地吃下刚剥了皮毛的生野兔子,也能淡淡然地享用天价燕窝。
往嘴里送了一勺,江天媛微微蹙眉咽下。
极品燕窝让督军府的厨子炖得比生兔子还难吃。
这盅燕窝要是被子潇尝到,他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个,江天媛依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暖的苦笑。
又舀起一勺燕窝,含笑咽下。
一盅燕窝吃了几口,江天媛倏然停下了一切动作。
呼吸也屏住了。
如果可能,她也会让心跳暂停。
无论人还是一般动物,在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一定不是逃跑。
而是静止。
如严冬湖面一般的冻结。
只不过有人的静止是被彻底吓傻了,有人则是在全神思考分析。
江天媛当然不是怕。
她在发现那个突然出现在她门外的人的同时就已判断出来者何人。
剩下的静止是用来想如何应对这个人。
叩门声轻响。
江天媛不疾不徐地放好勺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周致城。
“城哥。”
站在门口,江天媛并没有请他进来坐的意思,但神情言语中仍带着亲切。
江天媛不说让他进门,就算是再亲近的关系周致城也断不敢往里走,也只得站在门口关切地道:“伤得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江天媛含笑摇头,“都是些皮肉伤,小时候都被打习惯了,不碍事。”
周致城微皱眉,“你是个女孩子,要爱惜身体”
江天媛笑道:“城哥,你这是怎么了,居然比子潇还啰嗦。”
子潇。
周致城生硬地扯出一丝笑作为回应。
“城哥,”江天媛淡淡问道,“你来有事?”
犹豫了一下,周致城低声道:“没事,就是是大人让我来陪陪你。”
江天媛浅笑,“我这就睡了。你上次的伤应该也还没有痊愈,早些回去休息吧。”
看到周致城目光一动,江天媛紧接着又道,“明早子潇也该来看我了,我得早些起床呢。”
又是子潇。
周致城垂下目光,牵起丝带着清浅苦涩的温和微笑,“好你早些安置吧。”
微笑,合门。
无声轻叹。
抬脚穿过走廊,走到前厅,跨出门槛,站定。
自然而成的守卫的姿势。
无论她选择哪个男人,之于他,始终都有个不可更改的身份。
很多很多年前就被两人都接受的身份。
侍卫。
或者叫做守护者。
无论她是否需要,他永远都是。
☆、解救
清早,江天媛刚睁开眼睛就发现屋里有人。
子潇就坐在床对面窗下的椅子上看着她。
出于本能的一声尖叫。
子潇啼笑皆非地看着江天媛,也不挪地方,“行了,不用我问了,你叫这一嗓子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了。”
江天媛叫了这一声之后一点睡意也没了,掀了被子下床来。
“你不会一大早来就为了听我这一声叫唤吧?”江天媛一边穿外衣一边没好气地道,“说吧,有什么消息?”
子潇从椅中站起来,缓缓收起了所有笑意,“那个女人有动静了。”
一怔,江天媛恍然道:“Anna!”
子潇点头,“她应该对张合年的一切都很清楚,她知道你们被救出来了。今天早上有人给子韦送了束花,有张卡片,上面写着See you soon。子韦说那是Anna的笔迹,见面地点是郊外一个荒弃的水榭。而且”子潇从怀里拿出一件小物件递到江天媛面前,“和花一起送来的还有这个。”
紫水晶戒指。
“子韦送给她的。”
意思显而易见。
不赴约,就杀人。
轻拈起戒指看着,江天媛微蹙眉道:“我有办法。”
子潇伸手夺过戒指,“你有病!”
把戒指放回到怀里,子潇道:“你告诉我那女人的事,剩下的我去办。”
江天媛没立即回应,低头把衣服扣子系好,坐在妆镜前绾着头发,看着映在镜中不远处的子潇,波澜不惊地道:“Anna是我遇到过反应最机敏的女人,比哺乳期的野兽还敏感,还危险子韦一定要去,但不能带武器。你可以带人去,但只能有少数几个人在百米外活动。”
“百米外?”子潇诧异地看着镜中悠然绾发的江天媛,“那怎么杀那个女人?”
固定好最后一束发丝,江天媛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转过身来:“我杀。”
杀人的事在这女人嘴里说出来,竟像在说逛街一样平静。
还有掩抑不住的兴奋。
子潇几乎能在眼前这个笑得温婉清淡的女人眼中看到尖锐的杀气。
虽然他没亲眼见过她杀人。
“你”子潇稍一犹豫,马上又坚决地道,“不行。”
轻笑,江天媛站起身来。
一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枪自镜台后拿到了手中。
“来不及说不行了。”
正午。
南京阴寒的冬日里最为温和的时刻。
虽然晴明,依然阴寒入骨。
阳光照进水榭,落在倚坐窗前的Anna身上。
一袭明艳妖娆的旗袍包裹着Anna凹凸有致的身体,与之相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