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一样的目光盯着沈谦又看了一阵,子潇移开目光,仰靠在沙发上,缓缓舒出口气,声音疲惫地道:“没别的事就出去吧。”
沈谦并没有退下,而是再次微颔首道:“请二少爷示下,大少爷的安排在下当如何应对?”
“哪儿来这么多事儿,”子潇揉按着太阳穴,极不耐烦地道,“想娶就娶,不想娶拉倒年纪快比我大一圈了,这还要我教你啊!”
“是。”
沈谦依然谦恭地应了一声,道了声安,退出门去。
子潇没回答他,他却已得到了子潇给他的答案。
把这几句训斥的话换种说法,子潇的意思就很明白了。
不必在意其他,顺应本心,便好。
☆、今我来思
金陵学堂不远处的巷口有家面馆,吴家面馆。
吃食都是些江南最平常的汤包面线,但也就是最平常,所以最地道。子潇他们在金陵学堂上学的时候,这家面馆就已经开了有些年头了。
物美,量足,价廉,临近学堂,这家的生意一直都兴旺得让同行眼馋。这么多年下来,照理来说店家也赚了不少钱,但这家店面几乎没有过改动,连桌椅板凳都没换过整套的,一眼看过去破破败败的,但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让这些来客欲罢不能。
这些来客里不乏达官显贵,也包括子潇。
子潇一大早把郭元平约来吃面。
这里庙虽小,却不乏大菩萨光顾,子潇这类的人在店家眼里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两大碗青菜牛肉面,一笼汤包,伙计把这些放到两人坐的那张桌上就转身忙别的去了。
子潇在满是油污的筷笼里抽出一双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木头筷子,把一碗面揽到自己面前,也不管郭元平在等他说话,饿了几顿饭似的顾自吃起来。
郭元平也拿了双筷子,把一只汤包夹到面前的醋碟里,一边往碟里倒醋,一边对子潇苦笑道,“怎么,昨天晚上又喝到什么时候?”
子潇摇了摇头。
一觉醒来,除了身上残余的酒气,对于昨晚的记忆就只有和沈谦的那段谈话了。
“快吃,”子潇一碗面塞进去了大半,才抬头微蹙眉对正慢条斯理吃东西的郭元平道,“吃完了跟我回家开工。”
郭元平正低头喝汤,一口汤差点喷出来,“你什么时候能先在脑子里把语言组织一下再说出来!”
子潇又扒了两口面,也不跟他在语言学问题上纠缠,丢了些钱在桌上,“我去抽支烟,在车里等你。”
“等会儿,”郭元平叫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子潇,“一大清早的你又要折腾什么啊?沈二爷,我可没你那么自由,我这都开学了,下午还有课呢”
“后园的事,有眉目了。”子潇不紧不慢地道。
怔了一怔,郭元平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走吧我宁愿饿着也不想闻你那一车的烟味。”
后园药房,燕恪勤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药箱,沈谦就站在离房门最近的花架旁边恭立等候。
他不急,燕恪勤也就没什么可着急了。
燕恪勤把桌案上的一包银针打开仔细检查一下,小心地包好放进了药箱里,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沈谦道:“管家可辨得出夫人有何症状?”
沈谦谦而不卑的声音里辨不出任何旁的心绪,正如他的名字,除了谦恭还是谦恭,“燕先生难为我了,在下不懂医。”
“不需懂医,”燕恪勤又轻轻地放进去几个白瓷药瓶,漫不经心似地道,“就说说你所见的情况,我也好有个准备。”
沈谦依旧微微颔首道,“映容传话说夫人身体欠安,我没敢耽搁就先来见您了。夫人的身体情况您比我清楚得多,就请您照常准备吧。”
随口应了一声,燕恪勤把最后一个药瓶放进箱里,关上箱前,又问了一句,“二少爷可在府上?”
“燕先生见谅,在下不知。”
得到这个回答之后,从药房出来到庄怡园这一路上燕恪勤就再没说什么了。
沈谦也没发一言。
直到上了楼,站在白英华房门前,沈谦隔着门道:“夫人,燕先生到了。”
须臾,映容从屋里把门打开,低身做了个福,一如既往地甜腻腻地见礼:“管家,燕先生。”
沈谦扬手示意映容退出去,才侧身把燕恪勤请进门来。
起居室,白英华一袭便装坐在茶案旁。
案上一壶铁观音。
两个素净的青瓷瓷杯。
另一个杯子的那端坐着子潇。
在沈谦一贯的平静神情里看不出他是否惊讶于子潇的出现,但燕恪勤在看到子潇的一霎显然是有情绪波动的。
惊讶。
惊中竟还带着一点点依稀可辨的喜。
一闪而过,却正被子潇收在眼中。
一丝疑惑从心头升到眉头,又迅速化开来。
子潇站起身,把白英华左手边的这个座让给燕恪勤,“燕先生请。”
燕恪勤颔首谢坐,把药箱放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不急着诊脉,燕恪勤目光停落在白英华微显苍白的面容上,“夫人身体不适?”
白英华抿了口杯中的茶,施然一笑,目光越过燕恪勤,看向刚把沈谦打发走的子潇,“我早就说,这样的鬼话怎么过得了燕先生的法眼?”
迎着白英华的话,子潇棱角分明的脸上浮出一抹看不出感情的笑意。走到茶案边,子潇在茶盘中取了另一个杯子,提壶斟了满杯给燕恪勤。
子潇亲自斟茶,燕恪勤一惊,忙站起身来接。
“二少爷”
白英华摆手示意燕恪勤坐下,“燕先生放心,我这身子还好,倒是心里有些不适,请燕先生帮我开解开解。”
燕恪勤刚从子潇那杯茶的惊愕里回过神来,听到白英华这句话又是一怔,如刚落座时一般端端正正地道:“夫人请讲。”
白英华缓缓搁下茶杯,眉微颦,“燕先生,子轩近两日情况可好?”
“夫人请宽心,”燕恪勤沉声缓道,“大少爷并无大碍”
“燕先生,”子潇很不客气地扬声打断燕恪勤的回话,“什么叫做大碍?”
燕恪勤一怔,旋即道:“无性命之虞。”
子潇静而深的目光定在燕恪勤身上,沉声道:“您就这么确定?”
燕恪勤听清了子潇的话,却一时没明白子潇这句话外隐隐约约的音,便转回头来看向白英华。
白英华的目光比子潇复杂幽深得多,但也是在静静看着他,等他作答。
不得已,燕恪勤拱手道:“二少爷,恕老朽愚钝,请您明示。”
子潇未动,倒是白英华抬头对子潇道:“子潇,燕先生不是外人,有话就照着明白说吧。”
子潇颔首应了一声,转对正满面疑惑的燕恪勤道:“燕先生,我这有几件和医药有关的事一直搞不清楚,不知您能不能给我个解答。”
燕恪勤微一怔,他倒没觉得这和方才子潇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但子潇既然说了,他也就点了点头,“二少爷请讲,老朽尽力而为。”
子潇没给出问题,倒是转身走去开了房门,对立侍在楼廊尽头的家丁挥了下手,又回到屋里来。
须臾,三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响后,娉婷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林莫然与郭元平紧跟其后。
“妈。”
“伯母。”
“沈夫人,二少爷,燕先生。”
看着这一排三个站在子潇身边的人,燕恪勤疑虑愈深。
“疑问是他们提出来的,就让他们自己来说吧。”
说着,子潇移步走到白英华身旁,和燕恪勤对面坐了下来,拿过自己的那杯茶,兀自呷着。
子潇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让久经世故的燕恪勤也辨不出他眼下究竟是什么情绪,什么态度。
猜不出,那便不需猜了。就像那些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病症,待它发作起来总会知道个所以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还是来得及的。
燕恪勤心绪平定下来,便端端正正地道了声,“请赐教。”
“燕先生,”让子潇和燕恪勤都为之一怔的是,抢在第一个开口说话的竟是娉婷,“您为大哥看了这么多年的病,您现在能不能对他的病症下个诊断?这么多年,大哥到底病在哪儿?”
燕恪勤微蹙眉,微颔首,“恕老朽无能,只能查得出大少爷系气血两虚之症。”
娉婷追问,“一直都是?”
燕恪勤点头,“一向如此。”
听到这句回答,娉婷不自主地向前了一步,再开口,声音分明没有方才那么平静了,“大嫂生前对我说过,大哥每次病发表现出来的症状并不是一样的。一样的病因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病症?”
方才还有一丝紧张神色的燕恪勤此时露出一抹苦笑,看向林莫然道,“同样的因,因为人、时、势的变化总会产生不同的果。想必林先生更理解我国医理的精妙。”
不等林莫然表示支持或反对,娉婷已抢道:“既然每次病症皆有不同,那请问燕先生,您是怎么做到如大哥身边如大哥身边丫鬟们所说的那样,每次急救都能不查病情立即准确无误地施针下药呢?”
燕恪勤一怔。
他终于在娉婷的话里找到了些许能够回答他心中疑惑的线索。
屋里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被冻结起来了,炭盆里炭火燃烧的细碎声响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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