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朝拜尘世佛陀,只想问他句俗话。
五年已逝,故人可好?
“小姐。”
刚换好衣服,收拾了手袋,正要出诊室,便有个回春堂伙计叩门进来。
看着这什么人都接待过的伙计如今一脸紧张模样,娉婷不禁提起心来,“什么事?”
伙计道:“督军府来人,要见小姐。”
督军府。
物是人非,如今的督军已不再是江淮,和沈家也没有丝毫瓜葛,但乍一听这个名号,娉婷还是微微一惊。
官家来人,还把身份亮得如此明白,就必不只是看病那么简单了。
大堂,一个军官模样的壮年男子带着四个装束齐整的兵,笔直地站在正中。
“将军。”
走上前时,娉婷的脸上已看不出除谦和之外的任何神情。
“沈小姐。”
军官向娉婷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娉婷微颔首算作回应。
“卑职奉督军之命,来请小姐出诊。”
说完这句,就再不说话了。
对如今的娉婷,话说到这份上就足够明白了。
“给府里传句话,说我出诊去了,晚上吃饭不用等我了。”吩咐完伙计,娉婷大大方方向大门伸手让道,“请将军引路。”
一引,便引到了另一方天地。
督军府地牢。
那个曾同时关押过子韦与江天媛,并让张合年命丧黄泉的秘密地牢。
当然,这些事情娉婷至今也不知道。
对娉婷而言,这里还是个充满恐怖的陌生地方。
血腥味混着霉腐之气,凭着这些年行医的直觉,娉婷还辨出了几味常用外伤药的气味。
即便满心疑惑,娉婷仍是蹙眉,不语,目不斜视地跟在那军官身后往前走。
直到地牢深处,一间由四名士兵把守的独立铁门牢室前,军官才站住了脚。
“沈小姐,”军官没立即下令开门,而是不急不慢地转过身来,对娉婷道:“督军大人特别交代,请您务必保此人性命。”
娉婷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到底,还是来治病救人的。
救人,总不是坏事。
“我一定尽力。”
听到这样的回答,军官却皱起眉来,沉声道:“沈小姐坐堂三载便名满江南,若传言非虚,沈小姐救人是从未失过手的。”
娉婷淡然一笑,在军官眼里看着,竟有几分超脱凡尘的味道,“传言罢了将军放心,我既是个大夫,就必当竭心尽力救人性命。”
军官压低声音道,“沈小姐千万留心,此人极为危险,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请您尽量不要与他交谈。”
这样的要求在这样的地方并不算无礼,娉婷也就点了点头。
军官这才下令开锁。
“里面药品工具一应俱全,卑职在外等候,有劳沈小姐。”
走进这间昏暗的牢房,娉婷才发现,与其说这是间牢房,不如说是为犯人准备的诊室。
两壁铁柜,一壁木橱,陈列的尽是中西药品,几张桌台上摆的也是各式行医工具。
阴寒,潮湿,昏暗,但却是难得的干净。
人,就躺在那张被摆在正中央的铁台上。
与其说躺,不如说绑。
那人手脚都用粗牛筋带紧束在铁台上。
犯人到底是犯人。
但娉婷却看得出,这绝不是一般的犯人。
这人只穿着一身极普通的破囚衣,衣服上虽满是新旧血污,但不靠近去瞧也能发现,这人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外伤,显然这衣服是从别人身上临时扒下来给他套上的。
最让娉婷觉得他不一般的还不是这身衣服,而是这人的头面被黑色头套一直罩到脖颈。
一眼看过去,就只能辨得出这是个男人。
一切有关个人身份的痕迹都被或除去或掩盖,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人,这般装扮也未必能认得出。
虽是第一次见这样场面,娉婷却并不觉得奇怪。
这些人都过的是刀尖上添血的日子,能让她只身进来接触犯人,虽也是隔着铁门上小窗口对里面目不转睛地监视着,但对她信任已是破例了。
何况,比起当年沈二爷的谨慎,这完全不算什么了。
如此病人在前,一切恐惧与疑惑都被悲悯怜惜取代了。
脱下大衣,挽起袖子,娉婷才走近这个特殊的病人。
以手试探,体表温度偏高,显然是在发高烧。
娉婷却半松了口气。
体温高,总比没体温强。
见这人的手腕被箍着,娉婷就在摆着西医器具的桌台上取了听诊器。
隔着破旧单薄的衣衫,微弱的心跳声通过听诊器传进耳中。
有心跳,总还是好的。
放下听诊器,娉婷伸手小心地解开那件囚衣。
倒不是嫌这衣服脏,只是怕一不小心碰到被衣服掩盖的伤口,给这本就可怜的人再添痛楚。
上衣掀开,现出两道被简单包扎的伤口。
脓血已浸透了纱布,渗流出来,触目惊心。
娉婷看得瞠目结舌,手上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像是被瞬间冰封在原地。
却不是因为这两道伤口。
而是看到一道伤疤。
一道五年前缝合的旧伤疤。
每一个大夫手术留下的痕迹都是独一无二的,外人看不出什么特别,但对有心的大夫来说,不管多少年过去,不管曾经的病人形貌上有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只要看到那条出自自己之手的缝合痕迹,便会唤起记忆中有关这个伤痕的一切。
何况是第一次亲手缝合的伤口。
还是在爱了念了等了五年的人身上。
在心里期盼了近两千个日夜的重逢,竟以这样的形式如此突然地到来。
不知多久,才从强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滴滴滑过脸颊,落在那条从未在记忆中淡化过分毫的伤痕上。
或是被这突然降落的温热水滴唤醒,一声轻微的呻吟传来。
娉婷心中一动,几乎张口唤出声来,却倏然记起此时处境,慌忙掩住了口。
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娉婷强迫着自己镇静下来。
好在是背对门站在,监视在门外的人尚未发现异样。
但想在这样情境下只身救他出去,也绝不可能。
甚至连话都不能说一句。
说话。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娉婷没有转身,也没有抬手拭泪,而是动手慢慢除去那两道伤的包扎。
一边扬声道:“将军,他这几天有没有用过什么药?”
不让她与病人交谈,却没说不许她说话。
他的伤痕让她认出了他。
她的声音,他可还记得?
娉婷清楚地看到那被捆缚在铁台上的身体突然一定,接着就是一阵急促却无力的咳嗽。
透过监视口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妥,听娉婷问的也不是无用闲言,军官便精简地回道:“没有。”
“谢谢将军。”
伸手,在身体的遮挡下握住他被束住的手。
清晰地感觉到他用尽力气想要抓紧她,却并没有多少力气。
不知这五年来他经历了什么,也不知一向谨慎机警的他又因何而落到如此境地,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问,此刻却只能这样与他无言相握。
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仍在小心地拆开那粗陋的包扎。
伤口暴露出来,娉婷一眼便辨出是枪伤。
虽已经过处理取出弹片,但这处理也与包扎一样,是极粗陋的。
从感染程度看,至少是有五六天了。
看着这样的伤口,他被捕的过程也大致能猜得出了。
他是独自行动的,受伤之后或逃或战,伤口无暇顾及,就只做了粗简的处理。或许就是受伤口感染所累,他才落到了这里。
看到这样的伤口,娉婷本能地想到清创。
想要抽出被他握着的手,自己松了力,他却抓得愈发紧起来。
像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着。
即便被他这样抓着,挣开他还是不难的,娉婷却没动。
她感觉到他不肯松手并不是在表达情感。
而是传递信息。
他不想让她施救。
或者是,他不想活。
一时间,娉婷无法单凭着紧紧一握而确定这样一个判断。
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娉婷仍背对着监视窗口,“将军,他进来督军府有多久?”
军官蹙起眉,这毕竟是与治病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还没等军官想好要不要回答,又听到另一句提问,“这些日子饮食如何?”
紧蹙的眉微展,“今天刚到,尚未饮食。”
两句话间,娉婷已得到确认。
不是军官的回答,却是他给的答案。
一边用说话吸引军官注意,一边用手在林莫然手心上暗暗比划了个“死”字。
林莫然把这“死”字紧攥了起来。
死。
他求死。
深深呼吸,吐纳间便有了决定。
娉婷平平静静地取了药品器具,一针麻醉,然后稳稳当当地清创,止血,上药,缝合,包扎,注射消炎药品。
作为一个大夫,仁至,义尽。
洗手,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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