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夜在画扇亭饮宴时第一次见到方灵玉,娉婷就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判断。温温婉婉的性子,清爽素净的装扮,寸步不离子轩,一句话也不多言,对谁都是微微含笑,对沈谦一等仆婢往来也都是有礼有节的,白英华若不说破,娉婷还只当她是子轩房里资格老些的丫鬟了。在娉婷的逻辑里,这样的女子绝不会是贪慕虚荣心机暗藏之辈,所以她便顺理成章地同情起这个理应是被迫嫁来的大嫂了。
娉婷拈起一块龙须酥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便含糊不清地直说好吃。灵玉倒了杯水递过来,笑看着娉婷全无法国淑女风度的吃相,道:“慢慢吃,喝点水,当心噎到了。”
待娉婷咽下了糕点,又喝了几口水,看着依然含笑的灵玉,到底忍不住道:“大嫂,你为什么要嫁给大哥呀?”
灵玉微微一怔。自来了沈家,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为什么嫁来?一个出身清贫低微的女子嫁到这富贵之家,哪个不以为她是为了钱的。
就算不是她为了钱,也是她家里人为了钱。为了兄长能娶到心仪的姑娘,为了妹妹能有足够的嫁妆,她便答应了这门婚事。两家也有契约,若子轩有什么不测,沈家会给灵玉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让她改嫁。低微的出身,加上那道契约,沈家上下至今也没几个人高看这个大少奶奶。灵玉倒也不与人争辩,只日日在这沈府最清静的园子里陪伴子轩左右。
为什么嫁来,灵玉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娉婷。
娉婷见灵玉微蹙眉心,像是有几分愁绪,更笃定自己的判断,情急中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被逼的啊?你说出来,我会帮你的。”
灵玉一惊,伸手掩住娉婷的口,忙道:“妹妹不可胡言,要惹祸端的。”
娉婷拉住灵玉的手,一副极认真的模样,“大嫂,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女人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要是沈家人逼你的,我去跟大哥说,让他放你走,大哥最讲道理,不会为难你的。”
灵玉着实被她吓到了。之前只听丫鬟们说娉婷在佛堂把素来波澜不惊的寂清师父吓得端庄尽失,却没想她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来。“快别再说这样的话!”灵玉已是花容失色,言语间也少了温婉,带了些许惊慌和几分愠怒,“你可知这话有多伤人啊!”
娉婷没想到灵玉竟会这样生气,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灵玉发觉自己一时情急语重,也快快恢复到原先的温柔平静,道:“大少爷是好人,待灵玉不薄,妹妹万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这会毁了他的声名。”
难得一见的激动情绪,竟是为了替子轩申辩。
看着灵玉那样认真的神情,娉婷想到自己大哥身边需要的可不就是这样一个温婉知礼的女子吗,若是你情我愿的,就算是有那么些强迫的成分,也算得是阴差阳错地成就一段佳话,没什么不好。这样想着,娉婷也安心了不少,拉着灵玉的手赔笑道:“好嫂子别生气,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娉婷话音未落,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着几声轻咳。娉婷向楼梯上看过去,见子轩走下楼来。
子轩穿着件素洁的长袍,看着弱不禁风,却从骨子里透着不可冒犯的威严。人前,子轩从不怯露一分荏弱痛苦,像足了他那曾经威风八面的父亲。
娉婷迎上前去,“大哥,你怎么下楼来了?”
灵玉走上前去跟在他身侧,子轩带笑看了她一眼,才又转看向娉婷,“从楼上就听到你们吵架,我还怎么睡得着?灵玉不善言辞,你这丫头可别欺负她。”
明明是对她训责的话,娉婷听着却是愈发安心了,只管撒娇道:“大哥真是偏心,我怎么欺负大嫂了啊?”
子轩忍着笑道:“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欺负她,可我知道你是怎么欺负寂清师父的。”
一说起那和尚,娉婷皱起了眉也撅起了嘴,道:“那傻和尚就知道念阿弥陀佛,念阿弥陀佛能治病吗?我好心给他治病,怎么叫欺负他啊?我保证,他要是按我说的好好吃药,不用几个小时就没事了。他要是觉得我是欺负他,就让他念他的阿弥陀佛去好了!”
“你这丫头,”子轩直苦笑摇头,“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口无遮拦难为寂清还真用了你的药,让我替他谢谢你这个女施主呢。”
娉婷一听寂清吃了她开的药,忙问:“那他现在到底好了没有啊?”
子轩看娉婷那着急的模样,不禁逗她道:“刚才我们的名医不是还说,只要吃了你的药,保证会好的吗?”
娉婷知子轩在逗她,故作生气,“大哥欺负人,不理你了。”
明知娉婷是假装生气,子轩却还是忍不住要哄她,“好好好,是大哥不对。我补偿你样东西可好?”
娉婷立时来了兴趣。子轩永远比不上子韦那般花样百出,但每次送她的东西都必不是俗物。
看子轩要走,灵玉扶了扶他的手臂,轻声道:“要拿什么,我去就好。”
子轩只说把他书房桌上的东西取来,灵玉便心领神会地去了,须臾便回,手里拿了个尚未封口的
信封。
娉婷接过信封就要打开来看,却被子轩叫住。“这不是给你看的,”子轩道,“这是封推荐函,你拿它去回春堂,或能找到个差事。与其由你闲在家里闹得四处鸡飞狗跳,不如让你出去行医救人,也不枉费了这几年所学。”
这东西果真是送到娉婷心坎上了。子潇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子韦去哪儿玩也不带她,全府上下也不会给她什么活干,再这样闲下去她自己都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上房拆瓦的事了。娉婷兴奋地张手搂住子轩,踮起脚来在子轩苍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大哥,真是爱死你了!”
看着拿着信函蹦蹦跳跳跑出去的娉婷,子轩苦笑不已。
灵玉走上前来扶子轩坐下来,子轩方现出几分疲惫之色。
待子轩坐定,灵玉低头跪到了子轩脚下。
“这是干什么?”子轩一惊,忙伸手扶她,灵玉却不肯起。
方才和娉婷的对话,灵玉知子轩必是听到了,纵是子轩脾气再好,又怎么能对那样的议论全不介怀呢。灵玉不敢抬头看他,只道:“娉婷妹妹是无心说那些话的,灵玉断然不敢有那种想法”
子轩这才明白过来,轻轻摇头,“你呀快快起来。”
见灵玉仍垂头跪着,子轩微微一笑,道:“我可没力气扶你起来,要么,我陪你一起跪着?”
“灵玉不敢。”灵玉忙抬头,正好撞上子轩温和的笑意,心就那么没道理地平静了下来。
稍稍犹豫了一下,灵玉还是站起了身来。
子轩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来,看着眼前这诚惶诚恐的小女子,轻道:“娉婷的话没错,你想走是应该的。”
灵玉慌得连连摇头,“不,我不想走。”
看着灵玉,子轩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一直是执意不肯娶妻的,到底拗不过白英华,但也要白英华答应了他的条件,他走之后妻可改嫁。虽有这契约,子轩免不了打心底里还是觉得亏欠这温婉如玉的女子,结婚半年也没和她圆房,待她如妹妹,甚至如女儿,只想自己走后能让她清清白白地重新开始。
子轩半晌才道:“你真的”
灵玉只摇头。
轻轻一叹,子轩用一种疲惫得让人心疼的声音道:“我只能问到这,否则会给你招来麻烦。深宅
大院不比寻常人家”
浅浅垂头,灵玉一时间在心里莫名地生出些许委屈,轻声应道:“我会小心。”
回春堂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从沈家出来向左转,过两条街就到了。只是娉婷离家已久,街巷早已面目全非,路是完全认不得了,又不想让人跟着去,只得自己一路打听过去。虽没少花时间,却也没走什么冤枉路。
因为整个南京城里没人不知道回春堂。
回春堂是沈家最早经营的几个牌号之一,前朝时候就以医术高明要价公道而声名在外了。在全城药价飙升的战乱年月,回春堂的诊金药价一如既往,生生做了两年赔本买卖。若是寻常医馆,一早就被别家医馆联合恐吓威胁得不敢开门了,但这回春堂是握在沈家那敢打敢杀说一不二的二少爷手里的,那便只有他去威胁人家的道理了。如今沈家更是不指着这医馆赚钱,所以也乐得有个理由能顺理成章地行善积德,让南京城的百姓在羡慕妒忌之余能念沈家个好。
娉婷从不过问沈家商号的事,但跟回春堂有关的事却是听过不少,此时就站在回春堂的牌匾下,一时间自豪感油然而生,不由得牵起一丝笑意。
“小姐,”娉婷刚踏进门,一个小伙计便迎了上来,客客气气地道,“您是请脉还是抓药?”
娉婷被问得一怔,看看这满堂的病人,本来是想要找掌柜,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道:“请脉。我要找你们这里名声最好的大夫。”
伙计指了指一旁候诊区的连椅,道:“那您要等一会儿了,那些病人都是找林先生看病的。”
娉婷看过去,见连椅上坐了约有十来个人,便道,“没事,我就在这儿等着。”
在柜上领了牌号,娉婷便坐在连椅上等着,一边听着身边候诊的病人们议论这个林先生。听了一阵,大概对他有了些零碎的印象:医术高,资历老,知识渊博,善良,有耐心。这些形容词在娉婷脑海中搅合了一阵子,最终拼凑出了一个白发长髯像李时珍一般仁心仁术的医学前辈形象。
当怀着景仰之心走进诊室,娉婷就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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