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在进林莫然房间的时候除了端来一碗汤药之外,还在袖中藏了一块浸了哥罗芳的手帕和一把装了消声装置的手枪。
只要娉婷敢走下楼,她绝不会让她多喘一口气。
若依Anna原来的行事风格,林莫然和娉婷远远活不到现在,至少不会活得这么清静。
但Anna近期吃惊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跟着自己的尾巴从一条变成了不知道多少条。那一条尾巴已经让她束手束脚,而这些尾巴几乎可以交织成一张大网,她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张网擒住,死无葬身之地。
她知道凭林莫然的本事猜到她的身份只是早晚的事,但她仍然愿意和他们把这出戏演下去。她宁愿这两人将精力全用在跟她捉迷藏上。毕竟对她而言,重要的不是她是谁,而是她要做什么。
唯一让她有些担心的是林莫然的伤。
不是担心他伤得太重,而是担心他伤得太轻,好的太快。
但眼下看来林莫然一时半会儿还不足以对她造成什么威胁,而且既然娉婷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也就懒得和两个笼中之物浪费时间了。
听着Anna的脚步声渐远,林莫然缓缓睁开眼睛。
起初他听到Anna的脚步声才故意咳了几声想要终止两人的对话,没想到竟牵动了伤口,咳出了血来。
但他也在咳出几口血的同时忽然发现,这阴差阳错的咳嗽给了他一个打破目前僵局的机会。
只是娉婷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外。
娉婷见林莫然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便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道,“真是要被你气死了你以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就安全了呀?我原来听二哥对他手下人说过,斩草不除根就还不如不斩草。这些人比二哥冷血多了,所以你要是有什么危险的话,我肯定也跑不掉的。与其让你把我害死,还不如让我帮你。”
林莫然眉心皱得愈紧。他的苦心娉婷是懂了,可听娉婷把话说得这么轻松,分明是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搞清楚的。一想到要把娉婷牵扯进这场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的暗战里,林莫然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这些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你肯听我的话就是帮我了。”
娉婷一脸不悦地嘟起小嘴,“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林莫然看着满是孩子气的娉婷,轻轻牵起一丝苦笑,用微哑的声音低声道:“傻丫头,你刚才不是还很明白的吗我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与你无关,这些家国天下的事更是跟你没有关系”
娉婷轻咬嘴唇,微颔首抬起目光怯怯地看着林莫然,拉了拉林莫然的衣袖,“你生气了?”
看着娉婷像是犯了错怕被惩罚的孩子一样,林莫然在嘴角牵起一道温和的弧度,轻轻拍了拍娉婷的手背,如向她讲解医理一样温和而耐心地道,“我没有生气,是你说的很对。现在在进行的不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战争,也不是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的战争,而是一种信仰和另一种信仰的战争。你与我的信仰不同,我无权让你为了我的信仰犯险,明白吗?”
娉婷固执地摇着头,“我不明白。我是没有什么信仰,可二哥也没有信仰,他向来是不涉军政的,他不是在帮你吗?”
林莫然仍平静地道:“我没有要二少爷帮我。”
娉婷不服气地道:“你别骗我了。二哥全都告诉我了,他之所以那天能在太白楼救你,是因为你之前就告诉过他你会在太白楼完成一项任务,而且要他帮你,只是他当时没有答应罢了。”
林莫然轻轻摇了摇头,轻咳了两声,苦笑着沉声道:“我是找过二少爷不过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不是请他帮我完成任务,是请他杀我。”
娉婷差异地看着林莫然,“杀你?”
林莫然嘴角的笑意从苦涩渐变成一抹从容淡然,点了点头,放低了声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平平静静地道:“你只知道我是革命党,但是你可能不知道,革命党上下几乎没人知道我们的存在。我和江天媛都是这样的人,我们加入革命党之后就被秘密送到德国训练,训练结束以后我们就成了革命党里的暗器,不只是牵制北洋政府的杀手,更是要去完成一些在光明正大的战场上不能解决的事情。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这场暗战里的一颗普通的棋子,如果一步走错为了保全大局这颗棋子就必须要死。我去求二少爷帮忙,是怕万一在太白楼失手被捕而没有机会自尽,而且我这样的身份在他手下做事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如果当时他能亲手杀了我,一方面他们不会怀疑我特殊的身份,另一方面二少爷也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轻叹,林莫然自责地道,“我本以为二少爷就算不杀我也不会救我,没想到竟然这样把他扯进了这些事里来,而且居然把你也牵连进来了”林莫然停了一停,收拾了一下情绪,抬起目光看着娉婷,浅浅地微笑着道,“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娉婷微微皱着眉,丝毫没有林莫然想象的或惊愕或害怕的神情,反倒像是好好思考了一番,才看着林莫然一本正经地道:“你说的这些我能明白,可是从头到尾我也没听出来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林莫然一愣。他不知是自己身体太虚弱还是脑子真的太笨,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确实跟不上这大小姐的思路,听了她的这句话他一时半会儿没搞清楚她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不等林莫然想清楚,娉婷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道:“那些家国天下的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那些什么明战暗战我也没有兴趣,你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我不该管也不想管。我只知道我是个大夫,我在医学院的第一堂课就发过誓,要凭良心行医,要以病人的健康为首要顾念,不让任何杂念介入我的责任和病人之间。你是我的病人,我不能违背我的誓言,不能不管你。”
听着这样坚定的话被娉婷稚气未脱的声音说出来,林莫然感到有些说不出的震撼。他在日本学医时的第一堂课上也曾经和所有西医一样郑重地说过那段希波克拉底誓言,等到德国学医的第一堂课上他又用德文郑重地说了一次,而进入回春堂第一天坐诊时,他依照回春堂录用西医的规矩,又在子潇和众前辈面前用中国话郑重地说了第三遍:
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波斯及天地诺神为证,鄙人敬谨直誓,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业伴侣,彼有急需,我接济之。视彼儿女,犹我兄弟,如欲受业,当无条件传授之。凡我所知,无论口授书传,俱传之吾与吾师之子及发誓遵守此约之生徒,此外不传与他人。
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柬一切堕落和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并不作该项之指导,虽有人请求亦必不与之。尤不为妇人施堕胎手术。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凡患结石者,我不施手术,此则有待于专家为之。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作□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尚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实共殛之。
这段自己用三种语言说了三遍的誓言如今一字一字像石头一样砸在林莫然心上,他忽然觉得比起娉婷而言自己才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大夫。娉婷只是缺少行医经验,而他出生在行医世家,却背叛了自己反复宣誓的约言。
林莫然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娉婷时目光仍是平静温和的,“你是大夫,就依你吧”说罢,林莫然不忘严肃郑重地叮嘱道,“不过一定记得,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
娉婷听林莫然松了口,旋即绽开一个比窗外阳光还要明亮的笑容,“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林莫然啼笑皆非地轻轻摇了摇头,疲惫地合上眼睛,把满目担忧也关了起来。
有娉婷在身边,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之前,最多不过一死。
现在,他已没有死的权力了。
☆、亦可畏也
第七十五节·亦可畏也
十月孟冬,眼下已到了十一月南京才彻底走完了寒秋,进入阴寒入骨的冬天。
真正让白英华感到寒气逼人的还不是这天气,而是整个南京城都传遍了的家丑。白英华支撑沈家庞大的家业已久,作为一个天天抛头露面且手段刚硬的寡妇,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她是自己亲身经历过来的。然而从她咬牙撑到被沈家族人认可之后,白英华已有近二十年没感到过如此压力。
从她在恒静园暖阁看到床上两人的那一刻,她就预感到这一天早晚会来。
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一大清早方家就来了人,方家长子对还躺在一心苑病床上的灵玉冷冰冰地念了方家家规,从灵玉身上拿走了那块作为陪嫁的方家传家古玉,宣布方家已与灵玉断绝一切关系。没有一句安慰,也没给灵玉一句辩解的机会,从头到尾方家长子的脸上始终带着冷漠和鄙夷,事情办完一句话也不多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灵玉始终是安静的,不为自己辩解,不吵不闹,从醒来就没说过一句话,静静躺着,静静流泪。
听说了方家对灵玉的态度,念和怕灵玉想不开,向白英华求了情去一心苑探望,可看到的灵玉还是那么静静的,像一块羊脂玉一样,苍白到近乎透明,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