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十足。这铜臭(xiu四声)味儿混着硬作高雅的仙山楼阁般的潇然,竟然云调出一番旖旎奇异的风韵,仿佛这楼便是生来与那风流之极的杜陵河相依相伴,从未分离。
白日里寻常红楼是不营生的,但添香楼却古怪,卸去了夜里红装,日里却装点得清高了起来,红纱换作青绸,驱散了西域来的迷蒙的凉夏夜冥香,换上芝兰茉莉,盆盆摆在厅中。姑娘们换着(zhuo二声)了丫头的衣饰,少爷们也改行了小厮之礼,几个角儿在台子上一摆,专拣着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皆唱得响的段子在台子上一拉嗓子,那些便是再唾弃烟花酒巷之地的老实人,也便跨入了添香楼的门槛,叫上一壶高茶,碰着一盘儿瓜子嗑开了。谁叫别家的地儿没有添香楼的名气大,好角儿都往这壁跑呢?
我随着青嫣方行了百步,便远远地听到了自那不算小的湖池另一端,遥遥传来渺渺的戏音,琵琶划破半空的雾随风飘入耳中。我不觉缓了脚步。
青嫣行了数步见身后没了人,又自急急地转了回身来,怒视我道:“你犯什么痴?现下才晓得来犯么?还不快走?”
我远远望了望那头楼阁,低声呢喃道:“《踏雪寻梅》”
“什么?”
我的神志仿佛恍恍惚惚飘远到了极远极远的时候,阿青立在我的对面作小姐妆扮羞涩地朝我浅笑。我躬身一揖道:“小姐可愿收下吾?”随后一段儿西皮跟慢板,调儿隐约和着我脑海里的调儿吹了过来。我轻声哼了起来。
青嫣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半晌,仔细听到了我口里头的调儿,不觉冷嗤了一声道:“今后有你听的。快走!”
我挪了挪步子,仿佛经我这一挪,那声音便再也传不过来了。我低低叹息一声,垂下眼来跟随了上去。
依青嫣的话来说,我这等人便是那什么牌子也够不上格儿的下人,若是头一天便献了“初场”那便是可以够一个最末的黑牌儿的。但今后要再升却是难了。“云姐要捧你,自然不能这么着就把大把的银子洒了水漂,你便待着罢,待找准了时机,云姐自然会把你拱上去。”我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
“今后,你便在这后头洗碗盏罢,等过了些时日,再派你干旁的事儿。”青嫣满不在乎地领我到了点儿,那是一处小院天井,满地满盆子的碗,大大小小,做工“良莠不齐”,上头趴满了苍蝇、油污,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正蹲在地上拿着手里头抹布在池子里头一遍一遍抹着,满脸油腥。
我后退了一步,随后又向前站定,顿了顿,望向了青嫣。青嫣冷笑道:“怎么?这活计不对你少爷胃口么?”我定了定神,将手缓缓伸向她道:“抹布。”青嫣的脸僵了僵:“这碗,要洗三回,每回三遍,每遍过水三次,皂角三次,最后还得要浣洗两回,你可听明白了?”
我看了看那几个好奇望向而来的小厮,大约十七八岁模样的甚少,多是将近中年的仆婢了,只斜了一瞥,便又回转了头去,麻木的神经依然使之不再对旁人感兴趣。我点了点头道:“晓得。”青嫣睁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子,这才叫道:“王马!王马!这人今后就摆你这儿了。”自一旁屋里头出来一个满脸灰黑麻点的男人,听到了青嫣的声音便忙不迭地摔出门外来了,听到了这话时连连点头。青嫣蹙着眉,揪过那男人也不知在他耳旁说了什么,那王马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半点儿也不敢露出丝毫异议。青嫣嘱咐了一通什么,这才放下了他的领子,最后瞪了我一眼便踏着她那金莲步离开了,我看看那将怪异眼色投来的王马,一动不动地站着。王马指指我身后的那堆秽物道:“还愣着干什么?干活!”身后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转身之时低啐了一句:“狗屁东西,见了那女人连个屁也不敢放!”那声音极低,我转过脸去时半个人脸也见不到,全都埋着头。我正发着愣,却忽得觉察到一样什么东西飞掷而来,顺手一抓,却是一块油腻腻的洗碗布。“好俊身手。”抛掷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我顺声望去,却见一个满脸油黑的少年,在那头蹲着,龇牙咧嘴地朝我吐舌头。
*
“这楼里头,我小路算是摸得清啦!最红的要数那头牌‘鹭君’,哟嗬,那个待遇可是够得着皇帝老子啦!比那头儿云姐都要上上三分呐!瞧见这碗底的‘鹭’字了么?这可是人家独一份儿的,那鹭君呀,什么都是独一份儿的。你晓得当初那‘木芙’么?也只有他能压过这鹭君了。这第二红的那第十,可就算青嫣了。怎么?你不晓得么?青嫣可是当初红火的人物嗬!只是年岁一大,又犯了事儿,云姑奶奶便把她保下来不抛头露脸啦”我蹲在小路身边,手里的抹布熟练地刷洗着碗底。“做青倌儿能做到像‘桃李’那般的,天下可真没有了嘿,你不知,那些个唱戏的,其实也有几分看头。要我说,我不懂唱戏的啥子,但那些个角儿,嘿,那可不赖说,个个儿面向还不输给咱这里头的牌儿呢小袖啊,你咋想出这法子的,每人洗一遍,挨个儿下去,这一遍便只消洗上一只碗,嘿,这碗可真是锃光瓦亮了,又省时又省力,我可算没看错”
我低笑了几声道:“你可算过誉啦,这法子可不是我想出来的,那是我家乡的人想出来的说起那戏子,这儿的戏子可不都是名角儿么,自然有它们大受欢迎的道理。”
“可不是,前几日那听说是宫里头的御用戏班伍戏班下来啦,在这儿演过一回。我呀,打小就不爱看戏,期期艾艾的,也不知在唱些啥玩意儿。可是那京戏我是真爱看,那扮相漂亮,角儿的身段也好。难怪那皇帝要把一个京戏的戏子留下了,日日在宫里头听唱着,那可算享福了。”
我微微笑了起来道:“那可不定是你这么想的。”小路愣了一下道:“小袖,你这笑起来可算绝了。”我张了张口,正不知该说出什么话来,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我当少爷们都不是人间烟火呢,不想你倒在此混得挺有滋有味?”
小路一吐舌头,恶狠狠地低声道:“那臭婆娘又来了!”
青嫣站在我身后,看着排列成一排刷碗的小厮们,脸色有些怪异,王马站在她身前,指了指身后道:“云姐听说你捣鼓出了什么方便的法子,叫小工刷碗盏的时段缩了,不想你也有些脑筋,云姐原想叫你去,不过昨晚楼里头来了几位大人,姑娘少爷们都累歇下了,厅里头人多,正缺人手,你先去顶个分儿吧。”
我缓缓站了起来,让血活络着腿,定定看着那别了数日不见的青嫣。青嫣一袭月白裙曳,端得清丽。我点点头,安然地道:“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很忙,没有办法加快进程,大人们多担待着些吧
91
91、第八十六章 。。。
“喏,瞧见了么?那三张桌子呀,是专门给单个儿的富商大贾坐的,那头的几张,你甭去理会,那些个都是来蹭戏的,不必端了好茶水过去。女眷们捎带的都在上头,你瞧好了,千万别一个不长眼去勾搭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儿”手里端着茶盘与擦巾,一个少爷对着我细细嘱咐道。我看着他细细的眉眼,说话间还带有些许脂粉气,不觉皱了皱眉挪开了一些。“呀,你走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歇你瞅好了,那小子是前些天来的,专来听戏的。我呀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为了听个戏,竟然自打自地上来卖力气,替咱们收拾茶盏不要工钱。那小子带着一股子傲气,我忒也不喜欢他,大伙儿都没提点他什么,这几日你瞧这不就吃了不少苦头。我瞧你的脾气好,再加青姐又嘱咐过我担待你,因而多说两句,哎呀,你若是再走远开去,我可不照看你了”
我连连点头,拿眼瞟着那少爷所指的方向。那儿肃肃立着一个少年,面目端得眼熟,紧抿着薄唇,仿佛这人也是情薄得很,面相又确是好看。
我思来想去,正想笑自个儿近日怎打谁看着都眼熟,忽地一个机灵,蓦地记起当初方入宫时,万千戏子共聚一堂的光景,伍爷子出演《降武堂》时候前时,正有个年轻的戏子站在边儿对那景况冷嘲热讽。仔细一打量,可不就是他!“呵,都是俗套之人,这位小哥难道不知旦角儿吃香么?”这讥嘲的话犹在耳畔,可次回见他却不正是个袅袅好一个青衣。仔细思索,仿佛是清流无疑。只是他这小旦不是应作了厉王府的幕上宾,怎得到了这地儿来流落此处?
我对此人记忆犹新,最初就颇为好奇,只是现下不是叙旧的时候,他人识不识得我也尚未可知,我便耐下了未做深究。时候尚早,方是卯时三科,人们虽起了,却还不是戏乐兴盛的时候。只是添香楼究竟是添香楼,这辰光已渐渐的人多了。我眼见着形形色色的人马鱼贯而入,自己也看得多添了个有趣,心里又不觉紧张那大人物究竟是何人,会否识得我。再一想,大人物都在京里头摆弄那一团乱的朝政,哪里有空有皇帝那么大的胆子下来在这个时候游杜陵湖,这一想便轻松了。
我穿着那一身小厮的倌服,挽了后髻,垂立在一旁。眼见着方才那少爷所说的三张富商大贾的位子上坐下了人,正靠近着那青衣旦少年的这一边。那人五尺身材,大腹便便,端的一幅富贵之相,方一落座,我便见一旁的几个小厮使女便悄悄地避了开去。我心下有异,抓住了那少爷问道:“那人是何方人氏?”
少爷看了看我道:“你万万别去靠近了,这人向来爱沾小便宜,咱们这白日里头是不‘开荤’的,他却偏要碰那个线儿,客人咱们又说不得,不少青倌儿给他占了便宜去。他娘酒家是掌管杜陵边上吴仪的官老爷,自个儿又在商道上横行霸道,咱们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