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湘君在这一刻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不过既然先前想以黑暗盲点制敌的计策已经被轻松破解,虽然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方式准确找到自己位置的,但至少知道了他不必凭着眼睛的光亮寻找攻击对象,也就无所谓再掩藏自己的眼睛了。
于是,扣紧了自己手中的兵器,紧张地注视着黑暗里的那两团绿幽幽的光芒。
那个倏动如风的人跳到他的对面,停下了,向这边瞪视着,似乎在掂量对手的分量。那双眼睛,目光里透着兽性,凶狠,像是在黑夜里嗜杀猎物的狼。
俞湘君与这黑暗中的敌手对视不过十瞬,却已经觉得自己满手冷汗,那人光是静静对视就已经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力,而且不知为何,有一种几乎是直接攥住心脏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光是这样对视就已经超过可承受的极限,俞湘君心知再这样下去只会燃尽自己的勇气,当下轻斥一声,反而一反常态地抢先出手。
“呼——”
对面那人竟然也不用助跑起跳,轻松地从他头顶五尺的高度跃了过去,冲势不减。俞湘君想到自己身后就是海千帆,那个人恐怕一开始就想先出其不意解决掉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再对付另一个,大急之下硬生生收势,咬着牙忍住那因力道回击而泛起在喉头的腥甜,急欲调整内息回护时,一回头,却不禁怔住了。
在黑暗中袭击自己的敌人,静止在空中不动了。
阻止了他一击得手的,就是那双突然在黑暗里熠然亮起的眼睛,海千帆的眼睛。海千帆也只不过是在敌人逼得面前时倏然睁开了眼,那一双本就清亮的眸子,此刻竟然亮得灿若明星。乍然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眼前闪过一片白亮的光芒,就像有强光在黑夜里对准了瞳孔一般,反而叫人目不能视物。
“你是阁里的护灵,听命于我,不得违令。”
与此同时,海千帆的声音在洞里响起,威严而低沉,叫人有一种不由自主信服的魔力。
俞湘君被这话惊醒,赶紧收回眼,不敢再逼视那双精光霍霍的眼瞳,生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就要被他趁虚而入,从而无条件臣服于那双眼的主人。心道这应该又是他使用摄心术的结果,不过竟然有如斯之强的威力,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沉重的呼吸声在洞里响起,那个敌人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一直静止在半空没掉下来,此刻想必在与海千帆施加的强大暗示做抗争。
一上一下的两个人静止着,海千帆的眼一瞬也没眨,静静地与他对视。
无形的争斗。
面对俞湘君这样的高手也会产生心怯的那双如野兽般绿光莹莹的眼睛,海千帆却全无畏惧,从眼神到神态都极其镇定,就算有再强大的敌人在他面前,也无法令到他低头。
“听命于我,不得违令。”
威严的声音再一次重复,亮晶晶的水滴落到了他的眼睫,向下流落。咸碱的汗水刺痛了他的眼,可海千帆仍是一眨也不眨地与那黑暗中的敌人对峙着,绝不低头。
敌人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加促,终于适应了这光线的俞湘君虽然看不清敌人的样貌,但也可以约略看到敌人的外形非常庞大。他之所以能在上方静止不动,似乎是因为上面吊系着的铁链的关系。
现在那根铁链子微微摇动,他在上面也跟着荡秋千也似的要动着,似乎也代表了他内心的动摇。
与他的动摇相比,海千帆镇定得有如中流砥柱,恒岳泰山,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着敌人,直视对方的眼睛。
他站在那儿,气息安祥宁静,渐渐地,这一份如海般安祥平静的气息从他身上扩大影响到整个洞窑。洞窑内静得可听到共鸣的心跳声一拍、一拍地从狂躁乱跳到安稳。
黑暗掩去了他的面貌,仅有微光勾略出大概的轮廓。而他的眼睛,慈悲有如莲台上的神祗。
让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只要把一切交给他就可以安心了。
无论在黑暗中承受了什么样的苦难与折磨,只要跟随他、相信他,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光明。
本来手上捏着一把汗,打算趁那敌人不备之时偷袭俞湘君也停了手,虽然提醒自己随时保持警惕,但心中已无斗志。
“嗷吼——”
低沉粗嘎的声音响起,似兽类的叹息,攀在顶上铁链上头的敌人滑了下来,直接跳纵到海千帆脚下,昂起头,四肢着地,似乎在表示他的臣服。
这才敢重新燃起灯的俞湘君走了过去,跟适才在黑暗里对峙良久的敌人才打了一个照面,就几乎没吓得把手里的灯又掉到地上去。
伏趴在海千帆脚下的,那根本不是一个“人”。
也许头部还比较有人的形状,有着明显的五官,可是身体却遍覆着浓密的银白色体毛,根本如同一只野兽。
如果勉强来说,倒是像巨猿或是狒狒这类的动物,只是那个头,无论是五官还是表情,却都委实太像人了。而且下身包裹着的兽皮,正是他们在上面的洞窑中看到的、硝制过的那种,普通的兽类会有这样的聪明才智及羞耻心吗?
如果“他”不是单纯的兽类,也不是单纯的人类,那么,这简直如同人和兽结合的生物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不,或者该问这样的生物是怎么生于这世上的更合适。脱胎于人,却比人更强大,有着兽一样有强烈的直觉、敏捷的行动和卓绝的跳跃能力,这么说起来,它在黑暗中直觉地找到自己等人的方向,恐怕凭的不是视觉,而是嗅觉吧?
俞湘君好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面对这超出理解范围外的生物的恐惧感,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此次对敌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凌驾于物种之上的压迫感,就好比鹿在对上狼时,就算眼睛看不到,仍直觉地感受到对面的生物非我族类。
海千帆倒是比他镇定得多,似乎早知道这山腹地下洞窑里存在的是这样一种生物,此刻正低着头与他喁喁细语,商量些什么。
“商量?”俞湘君不由得涌起了一股啼笑皆非的荒谬感觉。可是在看到那个兽人眼神动摇,似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后,这才接过海千帆递过去的小黑匣子,转身几个跳跃又隐没入黑暗中时,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在心头涌起。
“他是什么?”
看着海千帆皱起眉送他离去,俞湘君迫不及待询问自己心底的疑问。
“一个可怜的孩子。”
海千帆看着他离去,日光定定地看着那仍半隐半现在黑暗中的阶梯好一阵子,到底忍住了没再跟下去。怔了一会,拉了一把俞湘君,笑道:”回去我再跟你细说吧。”
言罢,顺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循着原路返回。
俞湘君虽然一肚子疑问,但这里的确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当下也跟他向上而行,回到他们的寝宫。
淙淙的流水洗刷去了身上的泥汗,这半个多月来日夜辛劳的海千帆终于在水里完全放松了下来,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眼睛落到对面的俞湘君身上。
“我帮你刷背吧。”
泡在水中始终担心自己脸上的面具会有曝光的危险,俞湘君一感觉到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到自己脸上时,立刻主动绕到他背后,顺手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毛巾,蘸了温泉池里的热水,再松松地拧干了,顺着他背上的肌理向下擦抹,把因劳作而纠结僵硬的肌肉抹开。
海千帆自然没有怀疑到他这温柔的举动背后是逃避开自己的用意,只当是他体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把整个身子摊靠在池壁上,徐徐把自己刚才理清的事情一一道来。
“首先,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地窖里那个被我叫做『护灵』的是什么人吧?不用怀疑,那是一个人,所以我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感觉自己说到”人”的时候,俞湘君震惊得停下了擦拭的手,所以海千帆不得不多加解释。
“大概在四十多年前,海南有一个姓冯的大户人家,家里殷实富有,而且冯家的老爷又生得很英武,只不过没有人知道冯家其实是一个海盗匪帮的销赃商团。而那位冯老爷的夫人,其实就是海盗头子的妹妹。她嫁过去的用意本是安插在冯家好监视他们销赃营运工作,不过那个海盗头子的妹妹倒是真心痴恋英武的冯老爷,也因为她到底出身匪帮,生性彪悍,是以冯老爷在乡里又以畏妻如虎而闻名,一向不敢沾闲花野草,等闲也没有人敢去勾引家有悍妻的冯老爷。
这海盗头子的妹妹嫁过去后三年,终于有了身孕,而冯老爷为保夫人能平安生产,从此移居别院,敬香礼佛。可是谁也没想到,就是在这时期内,一向惧内的冯老爷竟然与一个婢女有染,并导致她也怀孕了。怕此事传到夫人耳里,冯老爷立刻找了个借口将那婢女赶走。那个婢女本来就是被从外乡买来的女子,体质柔弱,生性温柔,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被向来被家里严妻压得死死的冯老爷看上。被从冯家赶走后,她也不敢张扬,悄悄地离开海南返乡,不久后,冯家夫人生下一个儿子,冯老爷大喜宴宾,只是他们不知道,在八个月后,冯老爷的另一个女儿也出生了——那个柔弱的婢女到底还是不忍扼杀掉自己肚里的孩子,打算一个人偷偷地将孩子养大,也不告诉她自己的身世。
可惜,谁也不知道孽缘竟然在下一辈开始纠结,冯家的少爷长成后也颇有父母之风,相貌堂堂,侠气英武,最好打抱不平,在海南一带成了有名的侠少,就连他的舅舅,也就是一向做海上生意的那个海盗头子,都有想把他收做衣钵传人的念头。一次冯少爷与人谈生意而夜宿青楼,不意救下那里的花魁娘子,居然一见倾心,不管家人父母反对,索性带着那花魁娘子一起私奔投靠了舅舅,一时间英雄美人,视为佳话。”
海千帆说到这里,见俞湘君听得入神,早停了手若有所思,笑一笑,将他手里的毛巾抢过,半勉强地让他在池边上趴倒,自己拿毛巾蘸了热水,回报他之前的好意。
“他们夫妻恩爱,那位花魁娘子不久有了身孕后,冯少爷自然大喜,怕夫人辛劳,索性弃船在海上寻了个小岛,好让夫人静养生息。这时候,冯家的老爷、夫人也不得不原谅了他们,毕竟家族有后是件大喜事,冯家父母还特地到岛上亲自照料儿媳的起居,一家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