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突然想哭。
我真怕,等他从这扇门中又走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是原来的摸样。
他的身体其实没全好,一直虚弱着,冼清想要给他大补,结果补出了鼻血都没见起色。
自古以来,帝王亲征都只是意思意思,除非有把握否则断不上战场。
可现在,按我爹的话就是旦夕即可亡国,他却还是披挂上阵企图力挽狂澜。
其实,他就是赌上了一口气。
只是想要证明,无论身上流着谁的血,他都有资格做这个王朝的天子。
不随王朝兴荣,便与其亡衰。
此刻,他将自己的命运与他的家国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第五十七章 不守规矩的人
人。擂鼓。火光。喊叫。拼杀。
小时候听外婆讲故事,说到太祖在烟池与敌人决战,杀声震天,三月不绝于耳。
烟池的水都泛起了血色。
很多幸存下来的人对那一战都不忍回首。
地狱。
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每一步都是杀机,每一步都可生还,天是无法依靠的,地是默不作声的,你站在这里就只能依靠自己,握紧手里的刀解决掉每一个拦路的人。
很多人说,直到结束,大家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看到尸横遍野的土地,血水满盈的湖面,还有依旧熊熊燃烧的火光。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仿佛从坟中爬出的厉鬼,手染鲜血面露恶相,脸上满是泥土泪水和血混成的颜色。
他们都是开国的功臣,用生命拼杀出王朝的纪元,却得到了永世的痛苦。
在这世上,最难忘的不是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而是噩梦。
尤其是,一个关于你从死人堆中爬出生天的噩梦。
我不知道,现在所面对的会不会成为我的噩梦。
我努力在城下寻找着那个穿着盔甲带着黄色铁帽的身影,却常常被炮火熏得睁不开眼睛。
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甚至想要开城门,放他进来。
我可以背弃一个国家,却无法舍弃他。
可我还是没有。
因为我知道,与其进来,他宁愿死。
他的倔强就跟沙漠中的胡杨一般。
胡杨者,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
乌赤是草原上的民族,善战,且手握铁骑,武器也是常人无法举起的精钢刀,杀伤力非常大。
况且他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于陆战就像鸭子在河里游水,简直游刃有余。
我们不但兵少,还都是备用军,没有实战经验,面对这种队伍,基本上只有逃命的份。
不过现在城门一关,大家明白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上一拼,倒也杀出了气势。
一时间,喊声震耳欲聋,加上马匹的嘶叫,手起刀落,城外一片人间炼狱。
而且有人来报,东玄门这里是乌赤的主力,其余的都在广南门为难张简。
前面拿了长矛站岗的一个小兵突然回头幽怨地看着我——
“大人!——你抓疼我了——”
我一瞧,原来自己的手已经以老鹰抓兔子的姿势摧残了他许久,不由得缩回手,正要道歉却听见后头传来的啪啪啪啪啪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只见霍大肚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唉唉休休息会儿别别打了”
我愣了一下,严肃道:“霍世伯,打仗不是你想休息就能休息的。”
霍仪白眼一翻,突然伸手颤抖着指向天空:“钦天监说天天”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却发现除了乌压压一片云之外没有别的。
又仔细研究了一下他的表情,觉得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正纳闷着,突然一阵大风呼啸刮来!——
远处一片尘土纷纷,翻滚着,犹如千军万马直冲战地!
突然听见城外有不少人叽里咕噜大吼着同一句话,我听不懂,估摸着是乌赤语。
霍仪朝外头冲了冲脑袋,叹道:“好大的怨气。”
“霍世伯听得懂?”
霍仪点点头:“以前跟乌赤的使臣吵过架,别的听不懂,这个最清楚!”
我好奇:“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霍仪不假思索——
“妈的。”
如果你千里行军到了帝都,以为挥挥小刀就能城门打开,就有珠宝美女奉上,结果不但遇上 了顽强的抵抗还碰上了风沙,吹得你带个铁面具都不够遮挡。
你也得跳脚骂人。
虽然风沙天对乌赤人来说近似家常便饭,但打仗的时候遇上还真是不一般的头疼。
毕竟大家不是骆驼,没有能夹死蚊子的睫毛,也不是老鼠,打个洞一钻就完事。
外加起了风沙就没发呐喊,没法瞄准目标,没法抡刀子砍人,就算砍了说不定伤得还是自己人。
黄沙越吹越猛,乌赤鸣金收兵。
结果军营中射出一支带火的箭!
这是信号!
火箭攻!
“白羽营!——”我立刻喊道:“放箭!——”
一刹那,只见火光纷纷向城外飞去,照亮了灰蒙蒙的天空
乌赤大军开始哭爹喊娘。
霍仪瞪着一双金鱼眼,不住感叹:“皇上太狠了,太太太狠了。”
我点头。
霍仪说:“鸣金收战,是他喊了收战,乌赤才鸣金走人,现在又发箭,不守规矩,太不守规矩了。”
我沉默。
霍仪嘀咕:“他真是临走都要踹人家一脚啊!——太不大气了!——”
我:“”
你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么
霍仪道:“这下乌赤大军的心要被伤透了。”
我同意。
“他这是要把敌军惹毛啊!——”
我被他说得直发抖,“要是被惹毛了怎么办?”
霍仪说:“乌赤人性子急火气大,惹毛了五十万大军就都压东玄门!”
“唉”我叹气:“那可真便宜了张简那小子。”
就这时,白羽营的一个千户跑来哭丧着脸告诉我——
“大人,箭没了——”
我左右一看,大家都对着我摊手,我也只能摆摆手,让他们收弓。
霍仪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两根小麦管一样的东西递给我道:“对了,刚才宫里头看到一只老鹰在追着鸽子跑,结果两只鸟的脚上都绑着这东西,你爹说是飞鸽传书,让我拿来给皇上看看。”
我说:“用老鹰的那家也太缺德了,要把人家的鸽子弄死了怎么办?”
霍仪摆摆手说你还是快把两份传书都给皇上瞧瞧吧,缺德不缺德的,等打完仗在算。
送信就要出城,但不能从城门出。
因为一个作为我副手的御史怕我给某些人开后门,放人家进来。
我是想放人家进来,可人家不愿意啊!
我好说歹说他都不同意,非常一根筋,脸色固执而欠扁。
真不知道这票子又能吵架又耿直地让人吐血的极品,是冯荣教出来的还是薛靖折腾出来的。
不能从城门出去就只能从城墙下去。
当我抓着一根绳子被他们从城墙慢慢放下去的时候,我有种替人抹地板的感觉哦不,是抹城墙。
不过城外的人都在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允琦跑得比谁都快,大概是觉得我是来陪死的,一个箭步冲上来黑着脸要训我。
我立刻把手上的东西一亮,笑道:“我是来送信的。”
“顺便看看你。”
他笑着瞪了我一眼,打开两封信,眼睛突然一亮!
我凑过去,道:“有好事?”
“有。”他说:“不过要等。”
我说:“等?等什么?”
他看着我轻声道:“来了。”
“来了?谁来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道:“你快回去,传我军令,所有的城门守备都把箭交出来,到时听我号声,号声一响即刻放箭!”
“你你要去摸老虎屁股?”
他道:“不是。”
“我要激怒他!”
他说着突然拉住我,小声道:“下次让别人来送就可以,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我瞪他,我说:“那你就速战速决,否则我每天都下来让你不安心!”
他笑道:“哪有一天都打得完的仗。”
“别担心,你看,连老天都帮我们呢”
他的脸上都是尘土和血迹,我用袖子替他抹了抹,心中猛地一酸。
“是不是跟在泥潭里打了滚似的,难看多了?”他问我。
我摇头,我说:“允琦呀,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就算都变成白发老头子,谁要嫌弃谁了,谁就是小狗!”
虽然大家都很纳闷,不过箭还是全都交了过来
就是张简有些舍不得,毕竟他刚挨过打,好不容易风沙一起把人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
我给他留了五万支箭,把剩下的都充了公。
不过允琦却一直没有动作。
直到晚上,我听到有人说有火,我一惊还以为是城楼上着火了,结朝城外几十里远的地方一看!——
唉大半夜的,真是偷袭的好时候呀
风沙已经停了,还有些浮尘,不过远处火光冲天,显目异常,丝毫不影响大家的远眺。
无论是城楼上还是城楼下,大家都乐得连声欢呼。
结果几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皇上有令!除守夜外统统睡觉!违者斩!——”
“皇上有令!不睡者,统统军法处置!——”
我知道,明天又将是一场恶战。
第二天,乌赤大军果然都聚集到了东玄门。
打算集全军之力攻破此门。
城外突然响起了奇异的号声
“放箭!——”
我一声喊,城上的箭就跟大雨一般朝乌赤的军队飞驰而去!
由于所有的白羽营跟箭都聚集到了这道门,箭哗啦啦地往下一倒,乌赤的大军都近不了身。
正得意着,一旁的御史副手突然哇地大叫:“大人!——不好了!——啊啊啊!——大人!——不好啦!——”
我一个大手拍上去:“去你的!——什么不好了?你小子动摇军心!——小心老子砍你头!——”
他一边哆嗦一边指着不远处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