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耳畔有些微声响再度传来时,眼前赫然多了个偌大的食盒。惊讶着抬了头,川戊只瞧见不知何时站起身的阿江,手里提着那个曾抱了一路回来的包袱。不明所以地川戊,只晓得微张了嘴看阿江轻放了包袱到食盒旁,然后递了一双筷子过来。
有那么一会,川戊忽地就想起了冬小拿来换豆花的那双筷。
下意识接过筷子,川戊梗了半晌才逼出几个字来。
“你是要我,吃完?”
阿江拍拍手边食盒,笑了。
后来,还是把整碗的豆花都收进了肚子。寻常大概究其一生也不会正眼的东西,这会,美过了珍馐。一碗豆花,川戊吃得干干净净。若不是因为怕被笑,只恨不得连碗都拿起来再舔一遍。
不仅是一碗豆花。出门时,川戊臂弯里多了只食盒,胸前还多了个偌大的包袱。重新背回那一大垛柴禾时,川戊扭头望着倚在门边微微笑的哑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一语不发地抬脚走了。
然后,眼底湿了一路。
☆、似是而非
食盒里放着的,是一碗豆花,一盘烙饼,一小碗煮蛋,还有一碟腌菜。吃了六年的生肉熟肉,突然瞧见南疆的吃食时,不是不开心的。等到解开包袱时,川戊就愣在了当场。
包袱里,是两件厚实的棉衣,棉花的味道快乐地洋溢。
“哥,是棉衣!”川戊叫起来。
川巳只是死死盯着那一碗热意渐消的豆花,眸底深邃。
“哪里来的?”
“回来路上帮新搬来的哑女拉车,她送的谢礼。”
边轻描淡写地解释着,川戊忙不迭展了棉衣披到川巳身上,笑得快要合不拢嘴。
“这下好了,不怕再冻坏身子了呢。”
川巳又不说话了,只是微眯了眸子,失神样。
川戊倒是没心思再计较自家哥哥怎么又失了兴致。喜滋滋地把另一件棉衣套在身上,大小居然刚刚好,当下又开心了几分,也觉一下就从头暖到了脚。开心了,就是看那包袱皮都觉得亲,不舍得拿开了,干脆铺在川巳身上当了饭桌,乐呵呵地摆了碗碟到上面。
“坐稳了,可别把这一桌子的美食都弄翻了。”
嘱咐完,先端了豆花到川巳嘴边,川戊笑得能晃瞎了人眼。
“就这一碗,怕你自个儿再弄洒了就没的喝了。我喂你,来,张嘴。”
换做往日,川巳大抵早是一手拐砸出去。这会却也转了性,真就乖乖张了嘴喝了一口。
川戊又乐得找不到北了。
“香不?”
难得,川巳居然又跟着点了点头。川戊开心得狠了,索性就着那个姿势让川巳小口小口地喝净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碗来。却又不闲着,剥了枚煮蛋捏碎了卷进烙饼里,再放上点腌菜,小心卷好了继续送到了川巳嘴边。
“尝尝这个。”
这次,川巳却不再配合了,只浅浅摇了摇头后就别开了脸。
“不吃了,你吃吧。”
“怎么了?”川戊挠挠头,满心的奇怪。“香着呢。多少吃点,好不?”
“你回来前,冬小娘送过饭了。”川巳累极样缓缓闭了眼。“你多吃些。冬小娘说打回来的猎物都收拾好了,明儿你又得赶路去换日用。吃饱了,路上也好有力气。”
川戊看看川巳,再看看手里烙饼,临了,还是咬咬牙放回了盘中。小心收了碗碟到食盒里,再把包袱皮收好后,这才拍拍手跟着上了床,只是那一身新棉衣却无论如何不肯脱下来了。
“那我也不吃了。在阿江那儿吃了不少,撑得很呢。这些留着明儿中午让冬小娘帮忙给热热你再吃,也省得她再额外帮你做饭了。”
“嗯。”川巳点点头,自然倚进了川戊怀间。“阿江,是那个哑女?从哪里来的?”
“说是从南边过来的,家破人亡,没了去处。就在操场旁的茅舍里住着,说是日常做豆花换些日用度日。我进山的第二日她就来了,算起来也大半月了,冬小就没跟你提过?”
“大概是觉着告诉我这个废人也没什么用处,就忘了。”川巳闭着眼,语气里虚虚实实地没个边界。
“小孩子家懂什么。”川戊笑,自顾揉捏着川巳的指。“那个阿江,我试探过了,没有功夫,生得也丑。本来当是易容,后来仔细瞧了,才觉是天生。应该不会是那边派来的。”
“嗯。”
得个模棱两可的回复,川戊也不觉什么,只是出神样盯着黑漆漆的屋顶瞧。川巳也没说话的兴致,一时间,两人除了细听吐纳,居然也没了话说。
后来,还是川戊再度开了口。
“哥,一开始瞧见那背影时,我以为是她回来了。”
川巳的身子不着痕迹里紧绷了几分。
“靠近了细瞧,才发觉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也是呢,连我的血都救不回的人,这世上,哪里还有奇人能救得了?能救她的,只能是神仙了。可要寻神仙,只怕难过了登天。”
川巳慢慢睁了眼,不言不语。
“哥,你说,她们母子顺流而下后,是漂去了世界尽头,还是落入了大海深处?”
川巳慢慢闭上了眼。
“那种事,谁能说得清?”
☆、天下皆可当
隔日天还蒙蒙亮时,川戊便早早起了身。收拾妥当出门,抬了眼来看始终不肯放晴的天,川戊咧咧嘴,埋头起脚。
要去换日用的城镇,在百里外。起个无上城的名号,不知俗了雁荡多少倍,却真正是所妙处。若非地处北疆,乍去无上城时,还会教人误回了京都上京城。
去到无上城,乐不思蜀也不过尔尔。
往日里去无上时,至多两日便可回返,人也去不了几个。这次出行,却是大雪封山前的最后一次,要换回的日用是需填饱满城子的人整三月的口粮,自然一并同行的又多了些。
临走前,冬小急嚷着要跟了去,川戊不耐,一脚把他踹下了驴车才算事。冬小还挺委屈,眼里憋了一泡泪,谁瞅着都觉可怜。
川戊就黑了脸。
“你给我安安稳稳呆在家里伺候大哥,出点差池就扒了你的皮。”
抗议无效,最后,冬小也只能扁着嘴眼巴巴地看着一众人继续浩浩荡荡地消失在白雾中。
而川戊领着的一帮人,一路上走得却是又慢又艰辛。其实,想快也快不得。全城统共只有一架驴车,还是三年前川戊跑去山里猫了整月猎回只人熊去无上城换回来的。这次虽然多亏阿江赶来一架牛车,但比起要拿去换日用的皮毛兽肉,两架车不过只担了毫厘。于是,一同前去的人无一不是各自负了重担。又是只能靠脚丈量,当然快不得。
走到晌午时,前后也不过出了五十里,不尴不尬。天又是极冷,饥肠辘辘地也走不了路,无奈里,只能停下来稍作休息。川戊挑了棵稍远处的树靠着坐下了,然后便是抬头,无言看。
咕噜,咕噜。
五脏六腑诚实地尖叫着,胃里更像是烧了一把火。下意识覆上自个不争气的肚皮,川戊又开始笑。这六年里,似乎一直都饿,饿得恨不得敞开了肚狠狠吃上三天三夜。却也只是幻想。能维持着每日一餐不饿死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哪里还能寻到连吃三日的东西。
东想西想的,似乎更饿了几分。免不得又开始怀念起头天夜里吃到的豆花,还有那一叠烙饼。舍不得吃的烙饼,临行前还特意嘱咐了冬小娘一定热好了伺候川巳吃下。
肯定是人间美味。
又想,这次去无上城换口粮日用时,如果咬咬牙,其实也可以换回一升半升的细面。若是有了细面,回头就能多烙几次饼给川巳吃,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然后,川戊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一巴掌拍死了那点可怜幻想。要换的东西太多,盐巴,油,药材,布,哪一样不是得大堆的皮毛来换?就是换那一升的细面,倒不如换成两斗的粳米来得实在些。
得出结论,川戊就垂了眼,那点笑与饿,也灰溜溜地滚远了。也是在垂眼之后,余光撇到了腰间挂着的玉。自出生时便已戴在身上的玉,是身份的象征,如今,瞧在眼里,居然就成了香喷喷的细面。
川戊又笑了。
之后剩下的半程,走起来也变得轻飘飘。赶到无上城时天已经黑了,自然换物要挪到第二日。之前每每到无上城中,所幸城郊有破庙,才免得露宿荒郊的凄惨。这次也不例外。一众人吵吵嚷嚷地进了破庙安顿下来后,川戊便独自一人出了庙。在城中东拐西拐的,最后停下来时,眼前多的是一幅白旗随风摇荡,白底上偌大黑字格外的醒目。
当。
当天下可当之物,当尽天下。
“我要当。”川戊低声说着,像是做了什么可耻事样。
“流当还是死当?”柜台后的大掌柜把玩着手间玉,烛火映得脸上明明灭灭。
“有什么区别?”
“既是流当,便有回赎的期限,当金也稍嫌低些。死当,自然就是从此舍了这物什。”大掌柜微微笑。“好玉呢。”
“死当。”川戊别开脸。
“好。当金二十两。”大掌柜随手将玉放回柜台,眼直勾勾看回来。“若是同意,便签字画押。”
“这是南越滇玉,你只给二十两?”川戊瞪大了眼。“就是两千两也觉少!”
“纵是天子玉玺摆在这台上,无人敢买,自然也值不得钱,更何况这刻了名号的玉。若非老夫喜爱这玉想私下里珍藏了,莫说二十两,就是二两也不见得有人会出。有人要的物什才配的上价值二字。无人问津的东西,价值连城也不过是一文不值。”
一番话,居然就叫川戊没了反驳的词。咬牙半晌,心一横。
“好。”
最后,还是紧紧揣着那二十两奔出了门去。要去买面,买药,还要买上一盒川巳爱吃的珍珠茯苓饼。啊,最后,还有阿江。一盒胭脂,或者一支珠钗,算是谢谢她的棉衣与烙饼。
川戊笑得忘形。
所以,到底不曾知道自个儿离去后紧跟着另一道身影闪进了当铺。
彼时,当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