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到病房的时候是三点三刻,护工赵阿姨看到她很热情地交代了一些事情,告诉她她的工作很简单,现在这个阶段,麻烦的都是护士做的,说完后没过多久就提着包走了。
姜董还在睡觉,紧紧闭着眼睛。余声看着他的样子,想这个人,也比那时老了好多。庄齐那起医疗事故发生时,姜董曾在电视新闻上接受采访,信誓旦旦地说不能让那种医生祸害其他人。
结果
余声拿起床头那份记录单,看着上面写的“庄齐”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你来了?”
姜董的声音虚弱地响起,余声连忙放下那张记录单,走到姜董床边:“姜董您好,我是这段时间的护工小余,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姜董看了她一眼,说:“给我喝水。”
“您稍等。”余声应了声,倒了杯水,再拿吸管给他。
姜董吸了一口,微微一呛,眉头深锁,不满地说:“这么冷的天,你给我喝冷水?”
“姜董,赵阿姨交代过,您现在的状况,不能喝烫水。”其实她倒的那杯水是温的,只是她早就知道,姜董平日里爱喝烫水,而这恰恰是不被允许的。
“随你随你。”姜董很是不耐烦,语气一转,“给我读会书。”
姜董平日里喜欢的是那些古书,句子和文章都是文绉绉的,绕来绕去,有很多生僻字,余声本来就很久没碰书,加上紧张,此时更是连着打了好几个咯噔,很多字都不会读,好不容易撑完第一段,姜董面色已是极为难看。
“现在的护工都不用读书吗?我真怀疑你有没有上过小学?一点文化素养都没有!你爸妈小时候没有教过你多读点书吗?”
老人的语气尖锐而刻薄,显然是非常生气。他本是身体疼痛心情糟糕,此刻看着低眉顺眼的余声一股气就上来了。
余声不敢出声,低着头,手里的书攥的紧紧的。
庄齐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满脸通红的老人愤怒地瞪着低头的女孩,那女孩瘦瘦弱弱的,背微微弯下,薄薄的毛衣起了球,可以看到非常明显的脊背轮廓。
他从不远处走过来就听到了姜董的声音,那每一句话都进入了他的耳朵中。那话本是十分难听,况且还牵扯到对方的父母,他以为一场争吵就要爆发,哪知道,等了十秒,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的回答。
他有些惊讶,推门进去,对着姜董微笑,轻松地开着玩笑:“姜董,怎么刚动完手术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听到庄齐声音的那一刻,余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她低着头,只能看到他锃亮的黑皮鞋。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几乎不敢抬起头。
姜董冷哼一声:“这么年轻,就知道不靠谱。出了那么多钱,哪里找不到个好的。”
“发脾气不利于康复。你看小姑娘吓的,一直抖着。”庄齐笑了笑,那笑声在余声听来,好像全然变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笑的。
庄齐走近了余声,把她手中的书抽出,拍了拍她的肩膀,和善地说:“小姑娘别怕,姜董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你”
余声抬头的那瞬间,在对上他眸子的那瞬间,庄齐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她的眼睛酸疼的快要溢出眼泪。
庄齐整个人,处在长久的震惊中。他从未想过,会再见过她。更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
她变了太多,他快要不认识她。她瘦了好多好多,圆乎乎的娃娃脸已经变成了削尖的瓜子脸,漆黑的瞳孔没有从前那种光芒,皮肤干燥粗糙,还变黑了,甚至连发丝都是凌乱的。他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那本书,却顺势看到她生满冻疮的手。红肿,甚至泛着血痕。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一跳。
余声的唇稍稍一动,很快把眼神移开,站起来,头微微垂着:“对不起。”
她的三个字气若游丝。她站在他面前,连呼吸都困难,那种压抑让她将近窒息。她的脑子混乱不已,不停地想着为什么呢。如果上天注定自己和他的缘分只有半生,为何又要安排自己再次遇见他?
就像当年的自己,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余声试图揣度他的心情,可是失败了。庄齐表现的太过正常,即使一开始显出惊讶,可是随后很好的掩饰了,随意和姜董聊了几句,根本没有理会她,仿佛她是个透明人。
其实余声曾经有偷偷想过若是他日重遇,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会是沉默,还是眼泪。她设想过一万遍,却没想到还是错了。
她年少时细致地幻想过只属于他们的道路,她以为只要一步一步认真地走,执着地爱下去,他们便会携手走向她想要的终点。却没有发现,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向着反方向的。
这样走,只能越走越远,越走,越错。
作者有话要说:
☆、重遇(二)
从庄齐离开病房到赵阿姨来接班,余声的精神都有些恍惚,好像脑子和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只是在机械地完成一些动作。姜董以为自己刚才说话太狠了,之后就闭眼,也没再为难她。
八点,余声收拾完包,准时走出病房门,走了几步,手臂忽然被抓住,整个人被猛扯进了楼梯间。
她稳住步子,吃痛地用力挣脱,却在抬头看到庄齐的脸时,停止了动作。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比刚才在病房看上去更加清晰。眉毛还是那样浓,大眼睛双眼皮,鼻梁很挺,唇色极淡。
“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余声无从得知他此刻的心情,她垂下眼皮,低声说:“当护工。”
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这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但是即使这样,他还是依旧问出了口。“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因为这个,难道是为了来见他一面,打扰他的生活吗?余声暗暗自嘲。她原以为,他和她正式说的第一句话,至少也会是一句问候。
你好吗。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庄齐语气有些冷了下来。
“我不是因为你。你放心。”余声缓缓开口,好像每一句话,都在耗尽她的力气,“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远离他的生活,一定一定,不要再来见他。
她怎么会忘记呢?那日他冰冷的口气,决绝的话语。她曾经很恨,可是之后,更恨那个懦弱不争气的自己。开头的那半年,她其实是抱着希望的,她每天都盼着他来找自己。告诉她,他后悔了,要接她回家。
可其实,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家了吧。
庄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骨骼尖锐的触感让他一愣,随即说:“余声,我不能背弃我对叶振涛的承诺。我和叶语鸢结婚这么多年了。过去的都过去了。”
余声沉默。
她知道的,也目睹过,他们,那般恩爱。可是,他忘了,自己是从来不会争取要求过什么的,特别是对他。她只会希望他过得最好。当年,他为了自己的事业,想娶叶语鸢,叶振涛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余声离开,他答应了,她亦没有反对。
然后一别,这么多年。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故意要再接近你。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像陌生人一样,没有人会发现。”
余声淡漠的语气让庄齐微微一怔,竟有一瞬的失神。从前她对着他的时候,总是热情甜美的,他嫌她笨,嫌她烦,她也从来不会生气,下一秒还是跟在他后面喊“庄哥哥”。只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
他知道她变了,也隐隐能察觉到是为了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当她说出“陌生人”时,他的心忽然那么一紧。“你”
“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
“你很缺钱?”庄齐微微皱眉,“要多少,我给你。”
其实在他问出“你很缺钱”后短暂的两秒,余声祈祷过,他不要说出后面那句话,可是最后祈祷失败了,他还是说了。
她心里最后一丝火苗熄灭。
余声想,自己应该恭喜他的。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终于能有底气地说出——“要多少,我给你。”
庄齐看着她低头的样子,想他刚才的话可能伤害了她,可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她现在的样子,容貌穿戴,他能看出,她的经济状况很差。
“余声”庄齐叫了她一声,余声抬头看他。“你注销了我给你的那张卡,我以为,你生活无忧的”
余声很想告诉他,自己曾经非常非常后悔丢掉那张卡。那时她抱着希望等了他几个月,他没有来找她,她心中的恨意慢慢滋长,她愤怒绝望,想断掉和他的所有关系,然后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所以,她现在才不能给檬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不重要了。”余声淡淡开口,努力让自己表现的正常点,“我本不会再要你的钱了。从六年前那一天开始,我们之间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你不欠我,而庄家的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还不清。如果你怕我的突然出现让我的岳父不高兴,帮我支付合同的违约金吧。”
“余声”
“我累了。”她淡淡一笑,面色显得愈发苍白,然后慢慢从包里拿出纸笔,匆匆写下一串数字。“如果你决定好了,这是我的卡号,违约金是一万。”
她把纸塞到他手心里,冰凉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了,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面色却依旧平静似水:“好,我会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你就会收到转账。”
余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她离开,在转身的刹那,泪如雨下。
这六年教给她唯一的道理就是,倘若再见,告别时连“再见”都不需说,他不在乎,她亦承受不起。
余声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空寂的走廊。庄齐一直都呆呆站立着,微垂着头,没有任何动作。直到短促的手机声响起,在这样寂静的夜,听起来尤为刺耳。
“庄齐,怎么样?那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