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在这一片空旷时隐约显露出来。显然是重温,可也十分真切,仿佛身临其境。然而柳生的重温并未持续到最后,而在道出那句“今日一别,难再相逢”处蓦然终止。绣楼转瞬消去,那一片空旷依旧出现。柳生醒悟过来,仔细回味这话,没料到居然说中了。此刻暮色开始降临,柳生依旧站立片刻,然后才转身离去。他离去时仍然走来时的路,如数月前一般走出后门。此后在废墟一旁行走,最后一次回顾昔日的繁荣。
待柳生来到街市上,已是掌灯时候。两旁酒楼茶亭悬满灯笼,耀如白日。街上依旧人流不息,走路人并不带灯笼。柳生向两旁卖酒的,卖茶的,卖面的,卖馄钝的一一打听小姐的去向,然而无人知晓。正在惆怅时,一小厮指点着告知柳生:“这人一定知晓。”柳生随即望去,见酒店柜台外一人席地而坐,蓬头污面衣衫褴褛。小厮告知柳生,此人即是那深宅大院的管家。柳生赶紧过去,那管家两眼睁着,却是无精打采,见柳生过去,便伸出一只满是污垢的手,向柳生乞讨。柳生从包袱里摸出几文放入他的手掌。管家接住立即精神起来,站起把钱拍在柜台上,要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软绵绵坐落下去斜靠在柜台上。柳生向他打听小姐的去处,他听后双眼一闭,喃喃说道:“昔日的荣华富贵呵。”
翻来覆去只此一句。柳生再问过一次,管家睁开眼来,一双污手又伸将过来。柳生又给了几文,他照旧换了水酒喝下。而回答柳生的仍然是:“昔日的荣华富贵呵。”
柳生叹息一声,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便转身离去,他在街市里行走了数十步,然后不知不觉地拐入一条僻巷。巷中一处悬着灯笼,灯笼下正卖着茶水。柳生见了,才发觉自己又饥又渴,就走将过去,在一条长凳上落坐,要了一碗茶水,慢慢饮起来。身旁锅里正煮着水,茶桌上插着几株时鲜的花朵。柳生辨认出是菊花、海棠、兰花三种。柳生不由想起数月前步入那后花园的情形,那时桃、杏、梨三花怒放,而菊、兰和海堂尚未盛开。谁想到如今却在这里开放了。
三
三年后,柳生再度赴京赶考,依旧行走在黄色大道上。虽然仍是阳春时节,然而四周的景致与前次所见南辕北辙,既不见桃李争妍,也不见桑麻遍野。极目望去,树木柘萎,遍野黄土;竹篱歪斜,茅舍在风中摇摇欲坠。倒是一副寒冬腊月的荒凉景致。一路走来,柳生遇到的尽是些衣衫褴褛的行乞之人。柳生在这荒年里,依然赴京赶考。他在走出茅舍之时,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并未追赶而出,母亲已安眠九泉之下。母亲死后的一些日子,他靠的是三年前小姐所赠的两封纹银度日,才算活下来。若此去再榜上无名,柳生将永无光耀祖宗的时机。他在踏上黄色大道时蓦然回首,茅屋上的茅草在风中纷纷扬扬。于是他赶考归来时茅屋的情形,在此刻已经预先可见。茅屋也将像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柳生行走了数日,一路之上居然未见骑马的达官贵人,也不曾遇上赴京赶考的富家公子。脚下的黄色大道坎坷不平,在荒年里疲惫延伸。他曾见一人坐落在地,啃吃翻出泥土的树根,吃得满嘴是泥。从这人已不能遮体的衣衫上,柳生依稀分辨出是上好料子的绣缎。富贵人家都如些沦落,穷苦人家也就不堪设想。柳生感慨万分。
一路之上的树木皆伤痕累累,均为人牙所啃。有些树木还嵌着几颗牙齿,想必是用力过猛,牙齿便留在了树上。而路旁的尸骨,横七竖八,每走一里就能见到三两具残缺不全的人尸。那些人尸都是赤条条的,男女老幼皆有,身上的褴褛衣衫都被剥去。柳生一路走来,四野里均是黄黄一片,只一次见到一小块绿色青草。却有十数人叭在草上,臀部高高翘起,急急地啃吃青草,远远望去真像是一群牛羊。他们啃吃青草的声响沙沙而来,犹如风吹树叶一般。柳生不敢目睹下去,急忙扭头走开。然而扭头以后见到的另一幕,却是一个垂死之人在咽一撮泥土,泥土尚未咽下,人就猝然倒地死去。柳生从死者身旁走过,觉得自己两腿轻飘,真不知自己是行走在阳间的大道,还是阴间的小路?这一日,柳生来到了岔路口,驻足打量,渐渐认出这个地方,再一看,此处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的青青芳草,低垂长柳而今毫无踪迹。草已被连根拔去,昨日所见十数人啃吃青草的情景在这时也曾有过。而柳树光秃秃的虽生犹死。河流仍在。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流也逐渐枯干,残留之水混浊不清。柳生伫立河旁,三年前在此所见的一切慢慢浮现。曾有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那躯体扭动得十分妩媚。于是在绣楼里看小姐朝外屋走去的情景,也一样清晰在目。虽然时隔三年,可往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又转瞬消逝,眼前只是一条行将枯干的河流。在混浊的残水里,如何能见白色鱼儿的扭动?而小姐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抬头仰视,一片茫然。柳生重新踏上黄色大道时,已能望到那城,一旦越走越近,往事重又涌上心头。小姐的影子飘飘忽忽,似近似远,仿佛伴随他行走。而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和荒凉的断井残垣则交替出现,有时竟然重叠在一起。
仅到城边,柳生就已嗅到了城中破落的气息。城门处冷冷清清,全不见乡里人挑着担子,提着篮子进出的情景,也不见富家公子游手好闲的模样。城内更无沸腾的人声,只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独自行走。即便听得一些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虽然仍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可楼阁之上的金粉早已驳落露出了里面的丧气。柳生走在街市上,已经没有仕女游人,而一些布衣寒士满脸的丧魂落魄。昔日铺满街道的茶亭酒店如今寥寥无几,大多已经关门闭店,人去屋空。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窗棂。幸存的几家也挂不出肥肥的羊肉,卖不出桔饼和粽子了。酒保小厮都是一脸的呆相,活泼不起来,酒店的柜子上依旧放着些盘子,可不是一排铺开,而是撂在一起,盘中空空无物。更不见乡里人捧着汤面薄饼来卖。柳生一边行走,一边回想昔日的繁荣,似乎在梦境之中。世事如烟,转瞬即逝。不觉来到了那座庙宇前。再看这昔日金碧辉煌的庙宇,如今一副落魄的模样。门前的石阶断断续续,犹如山道一般杂乱。庙内那棵百年柏树已是断肢残体。柱子房梁斑斑驳驳,透出许多腐朽来。铺砖的地上是杂草丛生。柳生站立片刻,拿下包袱,从里取出几张事先完成的字画,贴在庙墙之上。虽有一些过往的人,却都是愁眉苦脸,谁还有闲情逸致来附庸风雅?柳生期待良久,看这寂寞的光景,想是不会有人来买他的字画了,只得收起放入包袱。柳生这一路过来,居然未卖出一张字画,常常忍饥挨饿。小姐昔日所赠的纹银已经剩余不多,柳生岂敢随便花用。
柳生离了庙宇,又行至街市上,再度回想昔日的繁华,又是一番感慨。这感慨其实源于小姐的绣楼和那气派的深宅大院。看到这城也如此落难,再想那绣楼的败落,柳生心里不再一味感伤小姐,开始感叹世事的瞬息万变。
这么想着,柳生来到了那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三年下来,此处今日连断井颓垣也无影无踪,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片荒地。小姐的绣楼已无法确认,整个荒地里只是依稀有些杂草,一片残瓦、一根朽木都难以找到。若不是那两棵状若尸骨的枫树,柳生怕是难以确认此处。仿佛此处已经荒凉了百年,不曾有过富贵的深宅大院,不曾有过翠树和鲜花,不曾有过后花园和绣楼,也不曾有过名惠的小姐。而柳生似也不曾来过这里,即便三年前来过,那三年前这里也是一片荒地。柳生站立良久,始才转身离去。离去时觉得身子有些轻飘。对小姐的沉重思念,不知不觉中淡去了许多。待他离去甚远,那思念也瓦解得很干净了,似乎他从未有过那一段消魂的时光。
柳生并未返回街市,而是步入了一条僻巷。柳生行走其间,只是两旁房屋蛛网悬挂,不曾听得有人语之声,倒也冷清。柳生此刻不愿步入街市与人为伍,只图独个儿走走,故而此僻巷甚合他意。柳生步穿了僻巷,来到一片空地上,只有数十荒冢、均快与地面一般平了,想是年久无人理睬。再看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内二人都屠夫模样,棚外有数人。柳生尚不知此处是菜人市场,便走将过去。因为荒年粮无颗粒,树皮草根渐尽,便以人为粮,一些菜人市场也就应运而生。
棚内二人在磨刀石上磨着利斧,棚外数人提篮挑担仿佛守候已久,篮与担内空空无物。柳生走到近旁,见不远处来了三人,一个衣不蔽体的男子走在头里,后面跟着一妇一幼,这一妇一幼也衣不蔽体。那男子走入棚内,棚内二人中一店主模样的就站立起来。男子也不言语,只是用手指点指点棚外的一妇一幼。店主瞧了一眼,向那男子伸出三根手指,男子也不还价,取了三吊钱走出棚外径自去了。柳生听得那幼女唤了一声“爹”,可那男子并不回首,疾走而去,转眼消失了。再看店主,与伙计一起步出棚外,将那妇人的褴褛衣衫撕了下来,妇人便赤条条一丝不挂了,妇人的腹部有些肿胀,而别处却奇瘦无比。妇人被撕去衣衫时,也不做挣扎,只是身子晃动了一下,而后扭过头去看身旁的幼女。那两人在撕幼女的衣衫,幼女挣扎了一下,但仰脸看了看妇人后便不再动了。幼女看上去才十来岁光景,虽然瘦骨伶仃,可比那妇人肥胖些。
棚外数人此刻都围上前去,与店主交涉起来。听他们的话语,似乎都看中了那个幼女,他们嫌妇人的肉老了一些。店主有些不耐烦,问道:“是自家吃?还是卖与他人?”有二人道是自家吃,其余都说卖与他人。
店主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