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一直沉声不语的红发少年此时缓缓起身穿好上衣,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伤口,竟然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从他平静冷漠的眼神里我隐约地看出些隐忍的情绪。
他在忍!
他没有看我,自我身边走过,飘然一句:“多谢。”大步跨过,已站到东方落华身后。
同样的年龄,比我高出好多。
东方落华拢着手,斜斜地扫视他一眼,那一眼却也是不带感情的一瞥。
他们之间有太多我还看不懂的渊源,只是那叫做红月的少年,光是这一身冷冽的气势,就足以断定他日后必不是简单的人物,甚至会对东方落华不利‘‘‘‘‘可是连我都看得出来,东方落华怎会做养虎为患的蠢事?
“青云,你果然没有辜负天毒师父这三年来的教导‘‘‘‘”东方落华闭眼略一沉思,“明日你与红月一起从圣武堂的师父学习武艺,只需勤勉,他日必有大成。”
我记在心中,轻轻拜下去。
圣武堂是霜华宫中训练杀手的机构,高手如云,制度森严,红月与我由堂主亲自授艺。数月的相处,红月与我不曾多话,除了任务,他每日几乎都是疯狂习武。
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的眼中一直只有一个虚无的方向,而他只死死望着那个方向忘记了真实存在的一切。
堂主师父一次凶险的死招,红月前次任务中旧伤未愈,行动稍滞。但是霜华宫的人皆是冷血心狠之人,训练误伤致死的事几乎每天都有发生。情急之下我出手救助了他一把,将他从堂主师父的刀口下推开,自己左肩挨上了足见骨肉的一刀,结果是两人都受了严厉的体罚。
那之后,他虽然仍是沉默寡言,冷漠的眼神中却多了些许柔和与信任。
而他从来不知道,他在为了莫名的目标飞速进步着,我却一直在追赶他的脚步。
直到两年后,我正式成为霜华宫青云护法,住到前殿左侧的落霜殿。
终于能够与这个人平起平坐!
那一年,霜华宫两大护法名声大震,因为青云与红月二人铲平了江湖中对霜华宫叫嚣声最盛的几大门派。
人们一直疑惑,为什么霜华宫有独霸武林的实力却丝毫不见动作,答案只有我和东方落华两个人知道。
他的心已经不在天下,野心勃勃的东方落华已经追随他心中那个女人而死去了。现在的他只是在等一个答案,一个自欺欺人的、支撑着他活下去的答案。
他曾经不相信爱,等到他相信爱的时候,早已人面不知何处去,只剩下那年的桃花岁岁盛开在春风里,有情而无情地飘摇。
他一生都不明白天下与美人,哪个更重,直到最后她留给他的玉簪也在他掌心化为齑粉他才明白穷其一生寻找的答案。
只是世事就是这般颠沛,满盘皆输却也只能落子无悔。
所以东方落华曾经无意中叹道:“青云,你是我的知己。”
但是我们从来不是忘年之交,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任何人站到与他一样的高度,我也从不对他吐露心迹,我只是他沙场上驰骋的棋子,我们都是。
山巅的风常年自北向南吹,风向略微偏东时我便爱倚在落霜殿东面的窗口闭目养神。因为那时的风中总有阵若隐若现的梅花香。
有天我突然飞出窗去,宿命一般直想去探询东山的秘密。
白雪深处是一座华美庭院,古旧神秘。
我知道这便是霜华宫传闻中的禁地——离宫。
我真是爱煞了这清雅又魅惑的梅花香,斗胆潜入离宫之中,步步深入。
离宫一路蜿蜒着玉色长廊,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可是无人照看,又哪里来的这满院怒放的血玉红梅?
我这样想着,立在深院之中隐着的楼阁之前,探听确实无声,大胆推开了檀木雕花的房门。下一刻却被惊呆——
朦胧的轻纱红梅屏风之后的软榻之上,分明沉睡着一人。因为我不加掩饰的动作,那人身子动了动,冰冷的房间才有了人的气息。他没有睁眼,也不意外,倒像早已习惯般依旧卧在榻上。
慵懒的声音如穿肠毒药,从他的那一句:“你来了‘‘‘‘‘”开始,毒发。
见我没有动,榻上人缓缓拢着袖子转过屏风向我走来。
四目相对,皆是震惊。
眼前的人青丝如瀑,长及腰际,披散双肩。
苍白着病态的颜面,双唇是院中血玉红梅一样的嫣红,摄人心魂地微微张开,纤细手指掩了下鄂,双目赫然睁大,清澈而没有焦距地倒印着我惊呆的容颜。
凉风自门口灌进,青丝乱舞一阵随即轻轻披回他的肩膀,又柔顺地滑下腰间。
极致的妖艳!
“你‘‘‘‘‘‘”
“你‘‘‘‘‘‘!!”
有生以来第一次连说话都想发抖,当年遇到东方落华时也不曾这般紧张过,此时直想逃开这个苍凉满溢的离宫,和眼前这个殷红衣裳之人哀伤又死寂的眼神。
心中大声对自己呐喊,介子溅,快‘‘‘‘‘快离开这里,快离开这个人!否则日后定会万劫不复‘‘‘‘‘‘
可是脚下生根般动弹不得。
眼前的人低垂下睫毛,有些苍凉地说:“阁下若是无意误闯,还请速回,父亲大人少时会来,恐怕对阁下不利。”
那声音柔媚低沉,雌雄莫辩,如晶莹的珠子散落在玉盘之上,字字摄人心魂。
我被身后的风吹出一个寒战:“‘父亲大人’?”
他微微颔首,温文的一笑:“就是你们的东方宫主。”
我心中惊讶,却不显在外,转而追问:“你是传闻中宫主的那个自幼重病不能见生的独子?”
世人传闻,东方宫主有一个独子,不是真假,关于那个独子的一切都是个谜。
他点头,迷离的琥珀色眼睛露出一丝嘲噱:“‘自幼重病不能见生’‘‘‘‘‘他是这样对外言称的。”
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淡然的表情:“阁下快些离开为好,再见。”
我仰头迎上他的视线,那时的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只及他的肩膀高度。他看我的时候,那张倾绝的容颜便隐在柔顺青丝的阴影中,只望见他完美如天人的轮廓。
我清楚地听见自己按捺不住的心跳声,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心悸。
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越过我,扶着檀木雕花的门侧脸回忆:“曾经有几个冒失的人闯进离宫,无一例外被父亲大人斩手剁足剜眼割舌,痛苦地死去。”
我身上一寒,东方落华的残暴我再清楚不过,可是这些血腥的字眼从这样一个静夜般安静的男子口中吐露,我竟起了一丝‘‘‘‘‘怜惜。
我转身朝他,问道:“此处无人留守,你为何不逃走?你既然是宫主独子,便是少宫主,从你的气息中可见你功力也绝不浅,既然不快乐,为何不离开。”
他低头笑笑:“你呢,你也不快乐,为何不离开?”
我?
我不快乐?快乐于我,是什么呢?‘‘‘‘一个淡忘了十六年的字眼,一个人活着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
我只知道不断变强,追赶着强者的脚步,就算早已能够杀人于瞬息,将人的性命握于股掌之中,可是这样是否就是快乐?
当初追随东方落华,只是本能地被吸引,被他的王者魅力蛊惑,不由自主想要与他站到一起,想要拥有一个能停留的地方。
可是我朝着我的心愿走到今天,却恍然发现得到了这一切,我却并不快乐。
我平日超越年龄的老练,竟被这个人一句话,逼得语塞。
他侧脸看我一眼:“普天之下,哪有父亲大人找不到的地方,我这样的身体,时日无多,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情急:“为什么?我是天毒师父的徒弟,有什么病痛我都可以为你治疗‘‘‘‘‘”
“原来你就是父亲大人口中常提及的护法青云‘‘‘‘”他眼中露出了一些惊讶,嘴角还是化不开的忧郁,“青云,你快走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身体‘‘‘‘已无可救药。”
我点头,转身迈出房门。
轻功运起,腾身向外,又转过头来:“你叫什么?”
他还是拢着手的姿势,身长玉立,红色的身影与满院盛开的血玉红梅融为一体,如一幅浓彩重墨的雪梅图。
那个画面深深烙在我十六岁的记忆中,永远挥散不去。
他远远地望着我,透过清淡的梅花香隔空传音:
“东方云。”
第六十九章。冷漠
我与红月的友情,一直淡淡的,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私下我们直呼名字,我叫他安晟,他叫我子溅。他有个姐姐,名叫罗裳,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灵气的女子,只是眉宇间有纠结的疼痛。
她是宫主的第十三任夫人。
宫主每每纳新妾都异常低调,从不大张旗鼓。
而先前那十二个夫人,也都静静地来,静静地死去。
成为东方落华座下护法之后,我没有要求权力,我这般恬淡无欲的人是不需要什么属下侍卫的,我只向他索求了自由,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除了离宫禁地,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包括宫主的书房、练功房、寝宫。
我不愿如红月那般一直腥风里来,血雨里去,刀口舔血。我只想留在宫中研究药材,我介子溅从不想做拯救世人于病痛的救世主,只想救出一人。
虚岁十六那年的一场奇遇。
东方云,他血脉极弱,但是又没有生病的迹象,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病症。
那双没有焦距,总是朦胧的双眼一直在我脑海浮现,让我莫名地心疼不已。
心下暗暗决定,我一定要治好他。
翻遍了药书也不知道东方云究竟因何虚弱,为了了解更多,我开始主动要求出宫接受任务。
那一年的一场江湖比武盛会,我在最后一场决斗时突然蒙面出手,费了些力气打败了那时的准赢家,拿走了那场比武的奖品——天下四大名剑之一的“墨雪”。
那些江湖正道人士个个标榜着道义,输得明明不甘心,却依然撑住面子称愿赌服输。我没有留下名号,我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