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知足了么?
风久久地吹着,天空无声无息之间已经发白,露出金乌西沉时的那种暮色。
我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东方落华对我的信任,从他将我带上霜华宫,从他让我成为青云护法,从他在离宫中放我生路,从他最后的宽容‘‘‘‘‘‘他希望他的孩子能真正地活一场,带着爱与恨。
我淡然一笑,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风声也渐渐平息下去,我望着东方一片呼之欲出的光明,用力向一个地方奔跑去。
我知道,东方云一定在那里!
我永远永远都会记得那个画面,那个最后的画面。
离宫,我和东方云初见的地方。
我站在山颠的万丈晨曦里仰望阁楼上那个殷红衣裳的人,身后大片大片的血玉红梅热烈而悲伤地开在霜华宫百年一见的朝阳中,像无数个灵魂的升华,像无数个希望的复苏,我的未来却在那个华美的朝阳里湮灭‘‘‘‘‘‘
东方云倚在栏边俯视着我,微微地笑着,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地微笑着,然后轻轻叫我的名字。
我走上阁楼,站在他的身后,他却没有回头看我。
我颤抖地唤他的名字,他缓缓侧过脸来,食指轻点在唇边,扬起完美的弧度。朝霞在他的脸边镀上一圈淡金色的光影,青丝缱绻,轻轻荡漾在肩膀上,宛如天人般的圣洁无瑕。
他说:“嘘——‘‘‘你看‘‘‘‘‘”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无数道夺目的金色光芒自天地相接处迸射,一轮辉煌的朝阳冲破飘渺云霞,将温暖与光明瞬间投遍大地。
群山的冰雪,远方的高楼,眼下的梅林,一切的一切都在神圣的光辉中静默,太多的沉痛与纠结刹那凝成眼角一滴热泪,坠落在冰凉的地面,我终于相信了永恒!
东方云依旧没有回头,只静静地将脸枕在胳膊上,然后带着歉疚,带着悲伤对我说:“青儿,这朝阳应该是很美好的,对不对?”
我脑中一片轰鸣,待他回头对我温柔微笑时我恍然看见了他朦胧,而没有焦距的一双眼睛。
我突然回忆起他在三年前说过的那句话,青儿,如果你现在仍觉察不出这一切是个阴谋的话,作为一个医者,至少你该想起一个被你忽视了很多年的事实。
那个一直被我忽视的事实是——
他体内的毒,从来不曾解过,“心底血”真的没有解药。
他静静地告诉我,悲伤的真相:心底血”之毒不仅让人日渐虚弱,更不为人知的是,它会让人无法动用内力,一旦勉而为之则必死无疑。
东方云的母亲深爱着东方落华和东方云,她不愿让东方云步上其父的后尘涉足江湖纷扰,临死下毒封住东方云所有内力,以此强迫东方落华放弃东方云走上接任霜华宫这条血腥之路。
为了我,东方云投身江湖,为了不让我失望,他强行逼下毒素,三年前,为了让我在内乱中平安离开霜华宫他透支了所有力量,那次压抑的毒终于逆流攻心‘‘‘‘‘‘
这一切,他却一个人默默隐瞒起然后每日强作欢笑,与我度过三年看似平静温馨的快乐时光。
他口中的鲜血优美地划过唇边,沿着脸的弧线滴落在脚下的白雪,雪地上仿佛开出美丽的梅花,与那枝头飘落的花瓣融成一片灼人的殷红。
弥留之际,他依偎在我怀中,没有焦距的眼里倒印着我苍白面容,这张脸,很久不曾有过曾经的单纯笑容。
最后,他颤抖地支撑着身体,捧着我的脸深深地凝望着,如同之前的岁月里千百次深深的凝望。然后吻上了我的唇,只是久久地保持着一种依恋的姿势。
我的眼泪滴落在他完美无暇的脸上,滑落在他唇边。
他说:“‘‘‘青儿,很苦。你为我断情割爱,将真心深埋,我独占你这么久时光‘‘‘现在‘‘‘我终于放你自由”
我抱紧了他,眼泪肆略却哭不出年少的声响。
“云,我想告诉你,我不要那些自由,我只想”
只想要你永远陪着我。
然而,他没有等我说完最后那句话,只轻轻地垂下了手,侧脸依偎向我的胸口静静地睡着了。
这个瞬间定格成一片永恒的画面,而我终于失去了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
是啊,云,你终于给我自由了。
可是自由的定义又是什么?
是无数漫漫长夜的孤灯独对,还是天地间再无一人做伴。
永世孤独。
原来背负了青魅诅咒的人,从来都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我努力寻找出路,到最后却发现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条路,可以让所有人都幸福。
那一夜,我遣散了所有教众,独自抱着东方云来到凌霄阁后院的梅花林中,将他葬在他最爱的那片血玉红梅下,然后在坟前安静地喝了一夜的“忘川”‘‘‘‘‘‘‘
后来的日子里,江湖如响雷一般炸开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悉日在江湖上掀起无数腥风雪雨欠下无数笔滔天血债,之后三年不曾涉足武林任何事情的邪教霜华宫,因为最后一任宫主东方云的重病身亡而宣告解体。
很多帮派觊觎霜华宫无上的财富与权力,纷纷向西方千脉雪山的凌云道上探询去。
他们永远也不会找到霜华宫的位置。
就像从前。
时间,对一个心死的人来说不过是绕指的一股清风。
很多年来,我不曾知晓江湖的纷纷扰扰,午夜梦回时总会想起霜华宫,不知那里漫长汉
白玉石阶上的血迹是否被风雨融尽,消逝不见,不知那些崩塌的宫殿从中是否爬满湿重的青苔,也不知离宫禁地那片红梅,是否依然开得如烈火或者鲜血那般灿烂‘‘‘‘‘‘
有人说,人快死的时候就会将所有对他重要的人都在脑海里想一遍,我突然想起那个一面之缘的神算冷璃,还有他的那句:待到阁下想要归去之时,记得万麓山中,一壶浊酒,常候归人。
多年后万麓山再见,他依然是淡然地一副醉态。
他说,那次其实不是我们的初识因此人海中我方能一眼认出你来,但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依然未到归去之时。
说罢指了我腰间一柄泛着青光的细剑道,既然离开,何必执着。
名剑寒蝉——我离开霜华宫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我的一切都属于霜华宫,但是它不属于那里,它永远地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些年来,纵然漂泊过无数地方,唯一逃避的却是江北,台城。
离开万麓山之后,我终于踏上北去的路。
那天江北难得地下起了天青色的烟雨。袅袅娉婷。
我伫足在一帘微寒的细雨中,很久不拿剑的手中握了一柄青白色油纸伞,那颜色像极了卷藏在记忆山水画卷中,
一笔湿边的淡彩。
人道江北的男子多豪爽大气,粗犷有力;
我知道有那么一个生在江北的男子,他常穿这样青白色的轻衫,他爱用指尖把玩颊边长长的鬓发,他平日斜插一根碧玉簪随意挽了绸样的长发。
他比江南的水还要纤细敏感,洒脱淡定。他痴情深情,他笑靥如花,他温柔缱绻,他讳莫如深。
这苍天之下有千千万万的人,而他骨子里的傲气只为我一人收敛起,这世间有千红百媚,他心底的爱恋只为我一人倾洒。
他的一生都在微笑,悲伤的,快乐的,悠远的,瞬间的,含蓄的,张狂的,凝望的,回眸的‘‘‘‘他每抹唇边的笑容都有如春风沁暖,万树花开。
他的掌心纹路支离破碎,细狭的生命线坎坷淡然,惟有那根感情线,深邃而坚定,斜斜地蜿蜒出一生不悔的路途。他如是这般对我细说时,有火红枫叶哀伤地撩过他的寂寞容颜,坠落在空空的掌心,握不住,如同他的命运。
那一次年少的婚宴奇遇,那一场默契的酒逢知己,那一夜偶然的京城重逢,那一年不悔的归途相随,那一天心碎的绥州离别,还有台城那一眼惨痛重生,石室外相顾无言的凝望,那个深秋枫林今生再无力相拥的破裂,以及那些短暂而漫长的默默相伴,和旧年那场苍茫雪夜执手相看泪眼,今生终成陌路的永别‘‘‘‘‘
这一切,究竟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劫难。
上天无心抑或有意的捉弄,让我分裂为二的心,牵连一生失落的爱。
然而多年以后的今次,我又重新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闹市之上,两旁热闹繁杂的小贩,石桥漫步的美丽女子,楼上含窗羞涩的绣房,一切又如从前。
我身边却空空如也,我很早前就知道我的身边再不会有他熟悉的身影相伴,也不会有谁牵了我的手带我穿越车水马龙,不会有人含笑宠溺地抱着大堆零食任我一路嬉闹,我若醉倒在路边酒楼,还有谁会抱我回家呢?
匆匆行路的人擦身而过,撞掉我手中的油纸伞,一声渺远的抱歉,地上的泥泞溅起几点污垢掩盖了伞上精致的桃花比翼双燕。
我失神地仰面朝天,手指抚过寒蝉,淡淡的凉意,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有些东西总该物归原主。
风家的宅田上重新盖起房屋,简单的白墙,细竹探过墙头来听着淅沥雨声,满院馨香。
我抱着寒蝉立在门前,满头白发被雨淋湿沾在肩头,细雨如帘,方觉又是一年春好时。
良久,头顶的雨突然停了,我睁眼仰头,莫不是雨后放晴?
头顶一柄的青白色纸伞,伞骨末端雨滴不断,伞外依然是烟雨蒙蒙。
我转过身,一双飞挑的凤眼依旧含着清澈秋水,细长入鬓的眉如远山黛黑,唇角在我回转身的刹那扬起记忆中的优美弧度。
伞下竟是那张多年来隐忍不愿去想不敢去想的容颜,一瞬间的照面,我几欲哭出声来。
然,他微微笑着,唤我:“公子。”
在下为内人买药刚回,见公子在此伫立多时,可是有什么事?
无比熟悉的嗓音,却不曾听见那声熟悉的“子溅”,手中冰凉的剑顿时有如万倾重量,摔落在地,溅起满衣角的水花。
他轻轻惊了一声,弯腰拾起那柄剑,握在掌心看得认真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