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眼,似有错觉,仿佛看见了,笼罩在他周身,那代表死亡的阴影,不恐怖,只是可怜,可悲。
三日后,掖庭令崔怀暴毙宫中。
汉宣帝采纳了我的意见,位卑职小、年纪尚轻的李末压倒许还应,继崔怀之后,掌管掖庭。
这倒不是像崔怀以为的,宣帝对我,有求必应。而是因为我告诉他,让李末就任掖庭令,是崔怀的遗愿。
尽管汉宣帝毫不犹豫就满足了崔怀的遗愿,尽管他将崔怀风光大葬,尽管他厚赏崔氏族人,但他对于崔怀的死,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忧伤。
虽然他哀叹着,痛失忠臣,痛失臂膀,可我感觉不到那哀叹里哀的份量。崔怀是真真正正洞察了人心世事,汉宣帝恐怕早就动过除掉他的心思。
或者我不该横生枝节,但那一刹那,有一个念头凌驾于理智之上。
于是,我说:“陛下,是否如释重负?这世上,知道陛下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不,应该讲,这世上,知道陛下秘密的人,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只剩下子服一个。”
然后,我又问:“陛下,会不会也有一天,便如同曾经要杀崔怀灭口一般,而杀了我呢?”
今天结束,也许到这里都有个疲软期吧,其实早上看到留言,突然有点想哭的感觉。我会调整好自己的。我不会草率地结文。
也许我是在试探,也许我是在挑衅,也许我就是存心地要找汉宣帝的不痛快。
然而,不管我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我都没能成功。
虽然宣帝神情陡震,震得如此厉害,似一下子崩裂了面容。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惯常地,用羞恼来伪装。他便以那崩裂后的断垣残壁静默着,仿佛万物凋零的冬,只剩下了萧瑟。
“子服为何总把朕看得如此无情?难道是朕杀了崔怀么?”
我就是那冬天里的雪上加霜,“难道陛下不想杀崔怀么?”
“想?”冬的萧瑟,总伴随着肃杀,“朕还不止一次想要杀了子服、杀了洛,朕杀了你们么?你们死了么?”
洛?
这是一个,只能我自己想、别人却不能提的名字。倘若有谁冒冒然提了,那么我也会崩裂,却不能做到如汉宣帝一般萧瑟的静默。
我望着宣帝,也许我的眼里有泪光吧,却是不代表着软弱,而是决绝,决绝并且讥讽。
“陛下,虽死犹生,和虽生犹死,到底哪一种结果更好一些?”
宣帝颤着,颤着他的脚步后退,他想拉开和我的距离,他不能承受我的决绝。正因为不能承受,所以他只退了一步,又停住,再上前,颤着,颤着他的手,伸向我的脸,他想抚去我的决绝,他想缩短我和他的距离,那彼此心上的距离。
“子服现在,虽生犹死么?留在朕的身边,子服生不如死么?”
然后,我看到了,崔怀所说的他掌心的那道伤痕,比我想象中要深,脱了痂的表面,是比周围要浅一点的肉色。
“在那之后,陛下偶尔会摊开掌心,怔怔地看那道疤,怔怔地念夫人的名字,一看好几个时辰,一念好几个时辰。每一次见了夫人,陛下总会这样,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顿一顿地吃不下饭。”
汉宣帝,是把这伤口,当成了我吗?是我给了他这伤口,他却望着这伤口来思念我?
崩裂了的地方,又有新的崩裂加入,我,毕竟不是那石头,裂开来了里面还是干硬的石头。
但是,我也不能承受,不能面对,裂开来的,那柔软,湿润了眼睑。
偏头,退后,宣帝的手掌扑了个空。其实,他可以再近一分,依然能够触到我的脸颊,但是他没有。他有他的骄傲,尽管为我一再地放下,放下却不表示丢弃,那是根深蒂固溶入骨子里的东西。
他收回了右手,背转了身,他在对我说话,却如同那第一次出镜的演员生硬地背着剧本,和目前的情节风马牛不相及的剧本。
“子服想是闷在宫中许久,难免消沉悲切。改日,待朕得了空闲,陪子服去上林苑去散散心。”
我配合着他的剧本,扮演我该扮演角色。“谢陛下隆恩,子服告退。”
“子服,你一定要这样冷冰冰地对朕么?你不能偶尔也温柔地笑笑,哪怕只是哄哄朕也行,哪怕只哄一次也行。”
我迟疑着,他期待着,我们,却依然是背对着背,永远无法心连到心。
背后,传来,叮哩咣啷,连续的响,是翻了茶碗,还是倒了案桌?他本该把发泄在这些死物上的怒气,发泄到我身上。那样,我才能理直气壮地接着恨他,恨到他死的一天,或者我死的一天。
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我只想简单地爱,简单地恨。爱里掺着恨,恨里加着爱,那是比痛苦更痛苦的痛苦。我,司马洛,汉宣帝,我们三个人的,这样的痛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莫非,死亡,才是真的终结?
如今想来,只有崔怀是那真真正正大彻大悟之人,他在该终结的时候终结了,所以他得到了他应该有的圆满。
宣室殿外,我看见了李末,说是奉旨觐见。我让他等上半个时辰再进去,免得做了无辜的炮灰。同时,我也提前恭喜他,即将升任掖庭令一职。
李末没有太多的惊讶,反倒现出了犹豫。他向我行揖礼,“李末多谢夫人举荐之恩。”
我却些微惊讶,“你怎知是我在陛下面前举荐了你?崔怀告诉你的?”
他默认,我叫他不用谢我,“这就当我,还你当日临华殿的那个人情。”
李末更加地犹豫,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坦白。
“其实那日,是崔大人吩咐卑职向夫人示警。后来,崔大人说,他正是要夫人记得卑职的这个人情。”
今天两更,呵呵,昨晚码到十二点,看到留言,心里好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谢谢了。谢谢大家
我一直都知道,崔怀心有城府胸怀谋略,却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也被他算计了一把。原来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安排后事。他刻意地一次一次派李末代他来见我,就是为了让我更多地了解这个人、欣赏这个人,最后感激这个人。
唯有如此,我才会不假思索答应他的要求,扶植李末做他的接班人。为了李末,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或者,准确地说,他为的不是李末,而是整个掖庭、整个皇宫的安宁。归根究底,他为的,还是汉宣帝。他就是那个,为了汉宣帝,做一辈子嫁衣的织娘。
值得吗?为了一辈子的人,却没为他的死流一滴伤心的泪。如果崔怀的鬼魂还流连在这皇宫四周,他是否会因宣帝的寡情而哭泣?
静谧午夜,传说中,人最接近鬼魂的时刻。也许,那些皇宫里的鬼魂,真的在悄悄接近了我,在肉眼看不见的屋子的角落里。
他们的气息,影响了我的思维。所以,我不断地想起他们,那些死了的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人。
苏云昭,许平君,李宪之,信铃,梅心,月仪,崔怀。他们的影子,在暗夜里,格外清晰于记忆。不可怕,只是压抑,令暗夜格外压抑着心房,辗转难眠。
披衣,起身,开门,我穿过长廊,到了阿满住的那间屋子的外面。我想找个人来陪我,让我感受到活着的真实。
轻叩门板,只一声,阿满便来应门,“怎么?今夜又睡不着了么?”
那包容着的浅笑,在见到我之后,化作讶异。“夫人,怎么是你?”
果然,我立刻有了真实感。是啊,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生动的讶异的表情。顿时轻松了许多,轻松得我还能打趣她。
“怎么?不能是我么?莫非还有别人来找你么?莫非是,阿满的情郎?”
一抹羞红,浮在眼底,阿满略略嗔怪地,叫我的名字。她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少女的嗔色了。
“子服,你怎地好端端今夜来取笑我?我哪里来的情郎?是小沅,她老是夜里睡不着,有时候也会跑来找我。尤其这段日子,她来得更勤了。”
嗔色隐退,忧色渐深,“再过几个月,又是李太医的死忌了。唉,李太医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小沅还是不能忘情于他。每次李太医死忌,她都会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叫人看了实在心酸。”
我一愣,李太医?李宪之!刚才我还好像看到了他的脸,斯文白净,一张多么俊秀的脸。看来老天,是不打算让我活得轻松了,我逃到哪里,沉重就会追到哪里。
“阿满,你也知道小沅和李太医的事?”
阿满点头,“我也是近几年才听小沅说起,许是她憋在心里太久了,实在憋不下去了。这心里的苦闷,总要找个人诉一诉,就像梅雨时发了霉的袍子,总要找个好天,抱出来晒晒,否则一直发着霉,最后腐烂的,就是整个人,整颗心了。”
阿满的话,引起了我的共鸣。我心里,也有一大堆腐烂变质的东西,迫切地需要照照阳光。月下,我站在门外,打量着阿满,那圆而润的面庞,那沉而静的双眸。
我,可以信任她吗?我,能信任她多少?
“内情?什么内情?”阿满不解,“陛下不是已经彻查清楚了么?李太医就是因为洞悉了霍夫人的阴谋,才被霍家人灭了口。”
到底是我调教出来的,阿满立时面露疑色,“难道,这里面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内情?”
思量再三,话到嘴边,终是只讲了一半的事实。
“其实,这李太医也算是间接因我而死。要不是,我当年,叫小沅把他找来,请他帮我暗中调查淳于衍,或许他就不会被人灭了口,或许他早跟小沅成了亲,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是我把他拉下了水,是我对不起小沅。”
虽然话是半真半假,可是心里却是实打实地愧疚。我在等着阿满的安慰,来缓解心上的愧疚。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半抽冷气。抽气的人,不是我面前的阿满,而是离我们不远处,站立的小沅。
她衣衫单薄,在夜风里,摇摇欲坠。她的眼,直直地盯着我,那眼神也令我有了摇摇欲坠之感。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枉我把你当恩人一样供着,你却瞒我瞒得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