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婕妤无异议,华玉娃自然更不在话下,于是,三日之后的傍晚,我、王皇后、张婕妤、华婕妤,便如同王皇后口里描述的那般,在那云烟缭乱、芦苇成林的太液池边,二十多丈的渐台之上,分四边坐着,品美酒佳肴,赏夕阳无限。
岸上池中,时有白鹤栖息游弋,水鸟成群结队,与落霞齐舞,共水天一色。台下烤熟了的鱼鸭,由宫人们不断地送上高台,阵阵香味飘在鼻端,又是于仙境缥缈中体味到了红尘俗世的美妙,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倘若只有我一个人,我肯定会非常享受眼前的一切,美景美食,好风好酒。可惜我的旁边,坐着各怀鬼胎的王皇后和张婕妤,以及不甚自在的华玉娃,端的破坏了这美好的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此刻正努力修好、把酒言欢的这两个女人,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各怀鬼胎”这四个字。
又过了一会儿,王皇后身边的几个家人子,慌里慌张,自渐台下疾步奔上,依例向我们见了礼,其中一个便神神秘秘地俯到王皇后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王皇后竟是神色大变。
接着又极快地隐去异色,勉强笑道:“各位妹妹慢坐,我去去就回。”
张婕妤自然见疑,警惕地道:“皇后这是要去哪里?莫非宫中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王皇后居然就板下了脸,怫然不悦了。“本宫要去哪里,难道还要向你禀报不成?”
她的不悦,比起先前她与婢女的异常,更让我奇怪。今天的目的原本就是要与张婕妤握手言和的,她现在突然地翻脸,先前下的功夫不就全白费了吗?
张婕妤面上一恼,但终究选择忍下这口气,不料王皇后却变本加厉,“不管如何得宠,这皇后的位子还是本宫在坐,想要颐指气使,也得等到陛下先废了本宫再说。”
言罢,扬长而去。
张婕妤羞恼满面,要发作,奈何皇后已经走远,偏巧这时,一个宫婢端着一盘吃食送上台来,偏巧走到她身边,乘势便将这满肚子的邪火发在了那宫婢的头上。
手臂一扬,打翻了托盘,却又被新烤好的鸭腿烫到了皮肤,更加气不打一处来,那宫婢登时吓得双腿发软,半跪半趴,正求饶着,忽地脸转向外侧,惊诧莫名,“夫人,您看,水中漂的那是什么?”
我顺势望去,从我的角度,水面只是惯常的白雾茫茫。想必,张婕妤和华玉娃和我一样没有发现,张婕妤忘了发火,伸头往外,“什么?哪里有漂着什么?”
宫婢站了起来,朝前走,一手指着远方某处,“在那里!夫人,在那里!”
张婕妤便随着她,走向了渐台边,“哪里?在哪里?”华玉娃亦好奇地跟在了后头,我也想起身,却不知被什么绊到了似的,踉跄了一下。
当我摆脱牵绊裙摆的石凳,张、华二人已经到了台子最边沿,甚至在那宫婢的引导下,出了半封闭的围栏,小心翼翼地探身,依然在问:“哪里?在哪里?”
便在张婕妤俯身的同时,她抓着的木栏旁侧一块不算大、不算小的石头,已然滚动着翻出了台子。
惶然一惊,一口气跑了过去,那石块,正顺着岩壁弹跳着,落下,它的下方,更巧,巧中之巧,正好是预备登船、往对岸、回未央宫的皇后一行。
今天三更结束
变故陡生,最先察觉的,是在渐台下烧烤的宫人。惊叫声霎时连成一片,船上的皇后等人,随即察觉,抬头向上,也是花容失色。
其实,渐台上面的我们三人,脸色不会比下面的人,好到哪里去。
然后,便在石头正中船心的前一刻,一个宫婢眼疾手快,抱着王皇后跳了水,总算是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华玉娃到此时才敢呼一口气,“谢天谢地,神明保佑。”瞧张婕妤那神情,倒像是有些可惜。
“奇怪,廉姐姐你说,这石头怎会无端端地掉下去呢?”华玉娃在问我,却没指望我能回答。的确,天灾**的,谁能预计,谁能解释?
但这并不是一场老天安排的灾祸,所以我虽然不能预计,却可以解释。尽管我醒悟得迟了些。
“玉娃,这石头不是无端端掉下去,我想它应该是被人推了下去。”
“推?谁推的?”华玉娃与张婕妤茫然相望。
我答道:“推石头的人,自然是刚才站在台边、靠近这石头的人。”
“站在台边?靠近这石头?”华玉娃越发迷惑,“谁?她为什么要推石头下水去谋害皇后呢?”
张婕妤忽地双眉一展,懊恼地一跺脚,“是那个宫婢!”四下张望,这渐台之上,只有我们三人,她口里的宫婢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越发地气急败坏,“上当了!上当了!”
玉娃仍是那蒙在鼓里的傻瓜,“张婕妤,你上谁的当了?”
久居深宫的张婕妤到底不是泛泛之辈,她已经在积极寻找对策,拉华娃做同盟,“玉娃妹妹,上当不光是我,而是我们两个,我们都中了皇后的奸计。你好好想想,适才引我们到岩边的宫婢长的什么模样?”
不仅玉娃,连我也在暗暗回忆,却突然发现,对那女子的相貌,竟是毫无印象。这世上,便有一种人,平凡得总让人记不住她的脸,更何况,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脸上。
张婕妤已把那恨意双眸对准了我,“廉子服,这件事,你也有份,是么?”
华玉娃整个一晕头转向,“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叹了口气,“玉娃,你还没明白么?这石头好好地,早不落,晚不落,偏偏众目睽睽你和张婕妤站在了台边,偏偏皇后就在那正下方,它便砸了下来,你说,别人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
华玉娃仍在消化,张婕妤绞着衣袖便如同绞着王皇后的脑袋,“想不到那个蠢女人,也有这等心机。”
她没想到的,我何尝又曾想到?想不到,我也有让人当枪使的一天。王皇后先前的殷勤相邀,煞费心思地布置,中途的借故离去,离去前和张婕妤的刻意交恶,这一切,都找到了原因。
原因,是我赠给她的第二句话。“令其出错,显彼之野心勃勃,令陛下忌之恶之。”
原来这皇宫里,没有真正的蠢女人,只有装蠢扮呆的女人。好一招以身犯险的苦肉计!
到了这会子,华玉娃终于会过了意,“廉姐姐,你是说,陛下会以为,是我,把石头推下去,加害皇后!”居然吓出了两行清泪,一迭声地喊冤,连连摆手,“不是我,我没有加害皇后,我怎么敢呢?便是想也不曾想过。”
张婕妤得了提醒,立时背弃同盟,冷哼,“你心里怎么想,我们怎么知道?谁晓得你存的什么念头?竟趁我不备,谋害皇后,还要嫁祸给我,华玉娃,你好毒的心!”
张婕妤这是狗急跳墙,急于要找一个替死鬼脱身。
“你!”华玉娃怒目相视,恨得玉臂轻颤,却偏偏口拙难辩。
我瞧不过眼,替她出头,反击张婕妤,“你不必拿玉娃来说事,这宫里谁不知道你和皇后闹得最僵,就在刚才,你还因皇后的训斥,对她心怀不满。要说谋害皇后,你张婕妤的嫌疑才是最大。”
张婕妤也不是省油的灯,话里有话,“就因为我和皇后闹得僵,所以才让人钻了空子。究竟是谁嫁祸谁,陛下自有明断。”
照她那架势,恐怕汉宣帝追究起来,搞不好最吃亏的人反倒是最无辜的华玉娃。
王皇后实在不该了,她要对付张婕妤自管去对付,何必要拖华玉娃下水。或者,她想要的,是一箭双雕吧,让宣帝最宠的张婕妤和华婕妤狗咬狗,不管最后失势的是谁,剩下的那个也是元气大伤,很难再获皇帝全然的宠信。
华玉娃再天真,也想象到了后果的严重,下意识地把我当成她的避风港,躲在我身后,扯我的袖,“廉姐姐,你要帮我,你要我在陛下面前证明我的清白。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转脸,华玉娃已经快要哭了,那模样,如横遭风霜的花蕾,我见犹怜。有些无奈,这样的女子,本不应当投身后宫。此念方起,我随即想到,她原是为了司马洛才身陷后宫。也罢,我就帮她这一回。
“玉娃你当真要我帮你么?”
华玉娃赶紧点点头,我也点点头,“但我不会替你在陛下作证,一则当时的情景我没有看清楚,二则便是我看清了也给你证明了,陛下也不一定会信我,毕竟我一直与你交情不浅,偏帮你,也是理所应当。”
华玉娃没听出个重点来,欲出声询问,我转移话题,“玉娃,我记得你是来自江南,江南素以水出名,想必你的水性不错。”
华玉娃还是点头,还是没听出个重点来,我凑近她,悄声道:“你要想化险为夷,就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现在走到张婕妤的身后去,面对着她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喊叫,做出非常害怕的样子,跟着从这台子上跳下去。”
这是最好的方法。
渐台离地面甚远,从下方的人看来,只会以为华玉娃是受了张婕妤的胁迫,这样便彻底地把自己从嫌疑人转成了受害人。
而且,我们说话的工夫,池子里,内侍们纷纷下水,正将落汤鸡样的王皇后搭救上岸。就算华玉娃不识水性,这个时候下去,总会被水中的内侍救上来,最坏也不过多灌几口太液池汤罢了。再退一万步,哪怕呛得万死不活,总比背着莫须有的罪名打入冷宫强。
我把一切都考虑周详了,却独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华玉娃就是个有脸蛋没头脑的花瓶,不把这前因后果叙述清楚了,她就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果然,一声抽气尖叫,自那红润双唇逸出,“什么?你叫我从台上跳下去?还要面朝里往下跳?”仿佛我立刻会谋财害命似的,倒是冲着我连连后退,“这怎么行?我为什么要跳下去?这里太高了,不摔死也得淹死。”
她倒是惜命,有人却比她胆大,张婕妤愣了愣,忽地眼前一亮,咬了咬牙,走到了我们的前面,便像我替华玉娃安排的脚本一般,面朝里倒退着,一边退一边还在双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