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老桑树还在,刘老庄主回归不了肉身,再这么曝露在阳光下面,纵有油纸伞遮蔽,一样支撑不了多久。
时间,很紧迫了。
无论贤愚,人命就是人命,贵过世上一切。
“天道至公啊。”
“是你的,就是你的。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
“天不给你,你不能抢。”
老桑树摇着头,充满着缅怀语气道:“好久好久以前,几百年了吧,刘家祖先建立刘家庄子的时候,请了一台戏给大家看,就在我身子下面唱的戏。”
“太好看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戏呢。当时我就想着,要是永远都不停该有多好,不然一天一出也成,十天半个月,一年?十年?都可以呀。”
“可惜”老桑树还在摇头,无比惋惜,“他们再没有请过戏班子,我再没有看过戏,好想,再看上一出”
“那次看戏,我学会了一个词,叫做:谢幕!”
“天不给我的东西,我抢了,所以,现在我也该谢幕了。”
“很公平。”
老桑树张开双臂,抛出拐杖,瞬间其本体桑树剧烈地摇动着,从地上拔出无数的根须,舞动如要遮蔽了天日。
“太阳神宫的高人,请赐我一个谢幕吧。”
老桑树发出最后的声音,旋即闭上眼睛,只有其桑树本体在疯狂地摇动着,带起飞砂走石,飞叶如箭,根须似鞭。
宁风一叹,眼看这番动静引起惊呼无数,眼看就要伤到了人。
他知道,这是老桑树在求死,求一个谢幕。
“好,我成全你!”
宁风在叹息声中,头顶大放光明,煌煌太阳神宫烘托在大量神光当中,由虚化实一般飞出,从老桑树阴神的头顶落下。
他全无保留,除了没有动用太阳神符外,一身太阳神光,观想神宫接引中天大日威能,尽数爆发出来。
“谢谢”
老桑树喃喃自语,神态安详。
下一刻,神宫落入老桑树阴神当中,继而亿万道金光迸发出来,如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于其体内。
在这一瞬间,老桑树光亮得耀眼,光亮得夺目,光亮得让人无可逼视。
一寸寸地,它在灰飞烟灭,它在葬于光中。
最后时候,它犹自在环顾左右,其目光看遍刘家庄的一草一木,看遍了刘家庄的每一个人,无尽眷恋在其中。
宁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耳中忽然听到一个隐含着说不出意味的声音:“天不给的,就真的不能抢吗?”
不用回头,宁风能听得出来,那是舒百灵。
沉默稍顷,就在舒百灵以为不会有答案的时候,宁风突然开口了:“天若无心,岂能拘我?”
“天若有心,当眷顾我之努力,我之用心,我之坚持。”
舒百灵隐隐听出了什么,追问道:“天有心,不眷顾,如何?”
宁风这次没有迟疑,径直道:“如此之天,非天也!”
话音落下,他抬头向前,光葬当中,老桑树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几乎目不能见的影子,一声幽幽之叹,响遍所有人的耳边。
“我行正道,持本心,跋涉大川,如大日之经天,不因四时变化,时移世易而变,自能得天之眷顾,达成我愿!”
宁风已经不需要再说如果他做到如此,天已经不眷恋,已经不予他所求,他会如何了。
答案,早在之前就已经说过:如此之天,非天也!
至少,不是宁风的天!
不是天,何必敬?你不予,我自取!
舒百灵震撼在宁风话里面流露出来的,平日掩盖在书生打扮下的一颗雄心,一腔霸气,不由得抬头望天。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煌煌大日吧。”
他刚刚感慨了一声,又听闻宁风朗声说道:“老桑树,一路走好。”
“若有来世,你再看戏,会到你的故事,在戏台上流传。”
“在场诸位,便是见证!”
朦胧光影当中,老桑树似乎在开口,没有发出声音,但一声谢,于在场所有人的心中响起。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掌声,一个毫无征兆,突兀无比的掌声
第六十七章 镜中人
“是谁?!”
宁风无来由地心中一紧,仿佛夜里行走在林间,听到了老虎踩过落叶发出的声音一般。
谁,会在这个时候鼓掌?
此刻,老桑树存在的最后痕迹,在光的殉葬当中湮灭,惟有一株倾倒的老树,横在刘府外,如一卧倒的山脉。
在离倒伏的树木不远地方,几个刘家庄人太过震撼,忘记了调整手持的油纸伞,以至于阳光泄入其中,刘老庄主的魂魄所聚之阴气团嗤嗤有声。
“快,送刘老庄主回归肉身。”
宁风暂时顾不得那个诡异的掌声,大喝出声。
舒百灵健步如飞,上去一脚踹飞还在发愣的庄民,指挥着众人小心地护持着不让刘老庄主魂魄曝露在阳光中,随之向着病床上全无气息的刘老庄主身体去。
没了老桑树的存在,刘老庄主本就有着自己意识,又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罪,哪里还能忍耐得住,飞也般地扑向自家身体。
舒百灵在后面暗骂不已,无非是跑那么快赶着投胎云云,旋即又反应过来,刘老庄主这下跟投胎也相差不大。
稍顷,多把油纸伞在刘老庄主肉身顶上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旋即又一股浓郁的阴殠散开,阴气团随之溃散,露出其中的刘老庄主魂魄。
看到它,心里面一直悬着,吊着的刘家庄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那半透明魂魄的样貌,分明就是刘老庄主。
魂魄爬上肉身,坐下,躺下。
一虚,一实,重合在了一起。
下一刻,肉眼可见,刘老庄主的胸膛开始微微起伏,他垂落下来的手开始颤抖。
靠得近的舒百灵等人,俯下身还能听到微弱的呼吸,从若有若无,到熟睡般均匀。
“啪啪~啪啪啪~~”
一连串的掌声,再次响起。
宁风和舒百灵同时动容,循声望去。
那声音的源头处,赫然是站成了一堆的刘家庄人。
“怎么回事?”
两人正自疑惑间,一个说话的声音响起:
“真棒,不愧是太阳神宫,天下行走。”
“咦?”宁风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舒百灵同样惊疑出声,还一下子把脑袋扭过来,奇怪地望向宁风。
要是自己也听到那声音,并为之奇怪,宁风看到舒百灵这目光几乎就想一巴掌打过去,质问:我脸上长花了吗?
那声音,赫然是宁风自己的声音。
“不甘不忿,要让天下人都如它一般止步的止步妖;
将美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文丑;
想要做人的老桑树”
“啧啧啧,他们都饮恨在你初出茅庐的你手上,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看来正道当中,亦有了不起的角色,老头子倒没有骗我。”
依然是宁风的声音,几乎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戏谑口吻,明明只是飘忽的声音,却给人以一种邪魅的味道。
“是谁?!”
宁风没有回答的意思,心中疑惑,举目四望。
几无先后之分,他和舒百灵齐刷刷地将目光定格到了某个地方。
那里,“哗啦”一下,散开了一大帮子人,露出其中一个女子。
女子普通村姑打扮,粗布荆钗,再寻常不过。
宁风隐约还听到有人在叫“麻姑”之类的,想来是这个女子的名字。
麻姑一脸惶急,连连摆手,好像是在说“不是我”,又顾不上羞怯,在自身上下摸索着,似要找出声音的源头。
“啊~~”
她想起什么似的,从腰间取出一面小小的镜子,往里面一看,惊叫出声,如避蛇蝎般地将镜子一扔,掩面而跑。
刚刚经历过老桑树这般惊心动魄的事情,整个刘家庄子里的人都如惊弓之鸟般,麻姑过处无不裂开一条道,让她顺利的通过,没有人敢靠近半步。
麻姑一路跑回家中,一路惊叫哭声,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惊吓。
“啧啧啧,挺朴素一村姑,不哭还挺好看,哭起来真心丑,你说是吧,宁风。”
那个总是带着浓浓邪味的宁风声音再次响起。
这回所有人都听得真真的,那声音就是从那片被扔在地上的镜子里传出来的。
不对,镜子压根就没有掉到地上。
它在离地约一寸的所在悬浮着,伴随着声音响起,镜子翻转过来,飞到一人高下的高度,悬停在那里。
“咦?!”
哗啦一下,本就退得远远的人群又向外暴退数丈。
看到镜中景象,舒百灵先是踉跄而退半步,继而抬头,惊异地张望。
看看镜子,再看看宁风,不敢置信地又去看镜子,如是反复。
“有意思。”
“既知我之前经历,又明我来历,知我姓名。”
宁风反倒是沉静下来,凝神望去。
他的目力经过铸就琉璃体,小成练气期两次洗练,比起人间最了得的神箭手还要厉害,即便是隔着不近的距离,依然清楚地看到镜中景象。
镜子里面,是另一个宁风,在对着他笑。
“你是何人?”
镜中镜外,两个宁风对视,片刻后,镜子外的宁风沉着声音问道。
镜中“宁风”露出一个微笑,还是充斥着说不出的邪味,至少舒百灵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无法想象这样的笑容出现在宁风脸上。
“宁风“说话了:“我的名字叫宁风。”
彼此双方,相同的嗓音,回荡在同一片天地,顿时让所有人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我居住在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你。”
“我每天都会看到太阳升起,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感觉到寒冷。”
“我每天都会看到月亮升起,血一样的红色。”
“我听到很多故事,里面人吃妖,人吓鬼,妖跟鬼惶惶不可终日,经常大叫:闹人了。”
“我亲眼看到一个个人大笑着出声,大笑着死去。”
“那让人发毛的笑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天上、地上、地下,所有地方,躲都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