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没睡着,正如不知道自己该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26
接下来的几天,心月奇迹般地完成了高考。
江攸明的希望并没有实现——如果她猜对了他的希望的话。事实上,他并没有真做到那么绝,那些文件他并未公开,这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光是这样的威胁,就已足够将一个女孩彻底摧毁。
或者,他没有走出那最邪恶的一步棋,只是因为没有必要。既然仅仅只是这样的威胁都很可能足够将他要报复的人击垮,他又何必再豁出自己?毕竟,如果这些文件真的上传,即便心月不曝光他,他也很容易被人肉出来,少不了身败名裂,就算损失远小于她,也不划算了。
而他的希望究竟是什么呢?他应该是希望她会直接被那封邮件杀死——精神崩溃甚或自杀,令她的家人痛不欲生吧?
讽刺的是,他的万般谋划之所以棋差一着,或许竟恰恰是因为心月太爱他。如果不是心月爱他爱到那样,失恋的打击占据了她至少一半的心神,以至于腾不出更多的担心来给自己的名声,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那种惧怕和焦虑逼疯。
他到底是低估——抑或是高估了她。
一具行尸走肉是不会晓得要去自杀的。
当然,一具行尸走肉也不可能考得上复旦了。
这显然也是他那场阴谋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让她的学习成绩冲顶,给了她最大的自我期望,令她的精神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变得敏感且脆弱不堪,并断绝了她被保送上名校的可能。
然后一举将她从人上人的宝座之上拉下悬崖。
如果前面那个打击还不够,再加上这个如何?应该能确保万无一失了吧?
可是,仍旧是那个问题,他没想到她对他的爱情已到了那样的地步,他低估了她的失恋,那是一种强大到足以将身败名裂和高考落榜的双重打击一并吞没掉大半的力量。
当然,这一切无人知晓。心月的同学至少还知道她失恋,只不过不了解确切原因罢了,而心月的家人,则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只知道,向来稳居榜首的女儿,居然在最后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令人不敢相信更无法接受地一败涂地。
于是,高考前她意满志得填下的志愿,此时成了全世界最大的笑话。
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她居然还是上了三本线,被那所招生不足的学校收留。
说不幸,是因为她还是要去上海,那座曾与他信誓旦旦地约定、如今却只余自己孑然一抹伤痕累累孤魂的城市。
说幸运,是因为她好歹考上了大学,无论家里人怎么劝说,她也不必留下来复读,毕竟家乡才是她真正的伤心地,在这里多呆一秒钟就等于在回忆里多受一秒钟的凌迟,她更受不了。
一年以后。
此时的心月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内心能不能算是已经平复,她只知道自己终于不会再随时随地、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下一秒钟就会突然发疯或是猝死了。
而渐渐从崩溃的边缘退回来之后,她一点一点地重拾起思考的能力与余地,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被他那样地骗根本都是活该。
谁让她那么蠢的?跟他在一起两年多,他却从来都没有说过“我爱你”。
她以为他只是用行动表达,她以为有些事只要用行动表达也就够了,从来都没想过要去计较,也就从来都没想过要去追究。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消息。
大一的暑假,心月原本是没打算回家的,无奈家里要给奶奶庆祝七十大寿,她这个高考发挥失常又不肯痛下决心复读重考的不孝孙女如果再缺席,简直就是自绝于家族了。
她只好回了一趟家。
就是这次的家庭聚会之上,她听家里人说起,原来当年那个一直号称是江家嫡系长子的人,其实是个可耻的私生子!
几个堂弟堂妹及表弟表妹目瞪口呆地听大人第一次谈起这桩家族秘辛。心月不知如何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好在如此劲爆的新闻已足以令所有人都不会将注意力分出一丝一毫在她身上。
那时候,爷爷的确是不喜欢家里给他娶的那房元配,不喜欢到在她怯怯地发现自己怀上身孕的时候,他没有和她同过房已经很久了。
妻子腹中孩子真正的父亲是谁,爷爷心里有数,但他并未声张,毕竟这样的丑事不仅仅关乎他并不在意的妻子的名声,更关乎他自己男性的尊严,不管他爱不爱她。
他只是不声不响地坚决离开了那个家,并且在遇到了朝露般活泼又上进的奶奶之后,坚决地休妻另娶。
前妻出轨的事,爷爷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奶奶。奶奶只是凭着一种新时代女性的骨气和傲气,强烈地抵触着爷爷曾经被迫娶妻且育有一子的事实。她的这种抵触情绪强烈到让她索性彻底否认这件往事,任何与爷爷前妻有关的人和事寻上门来,她都以一股革命的泼辣作风赶尽杀绝地打出门去。
在丈夫的默认之下,她的这种处事方式也自然而然地遗传到了几个孝顺的儿女身上。
于是就发生了心月爷爷灵堂上的那一幕——那由江攸明转述、而心月根本就毫无印象的一幕。
可她真的是毫无印象吗?那么为什么在看过江攸明的那封邮件之后,她就开始频频梦到那个场景,那个真实到无异于记忆的场景?
至于当初爷爷前妻的奸夫究竟是谁,也终于在大半个世纪之后真相大白。那人是他们同乡一个章姓男子,他家里成份不好,五十年代刚刚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利于他的运动,他就反应迅速地逃到广东,再从那里潜往香港,之后就音讯杳然。直到现在,江家人才刚刚辗转听说,原来他在香港没呆多久就出了国,而且还在国外发了大财。
“哼,居然让这个流氓混出头了!还算他要几分脸面,没敢来衣锦还乡那一套,而是一声不吭地把他儿子孙子都接到国外去了。”大姑说这话的时候,那种表情语气,不知是艳羡还是鄙夷。
家里人在分享着这个惊天大八卦的时候,那种氛围说不清是一种“你看看,当年没打错人”的释然与骄傲,还是一种“还是人家的野老子好”的愤懑与不平。这些心月都不关心,她所想到的只有两件事——
其一,江攸明其实也不能算是完全错恨了他们一家,因为他们在并不知道江攸明父子并非自己的兄弟侄儿的时候就侮辱伤害了他们。
其二,至少江攸明在对她报复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一切。他出国是自己申请的,他有这个实力。
而他后来知道了吗?当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会有什么感想?
他会内疚吗?还是只会摇头一叹,满意地笑笑,毕竟当初那个“终于被他干了”的女孩跟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他连最后一点因乱伦而起的心理负担都彻底卸下,唯余一些曾经香艳旖旎而后渐渐淡去的精彩回忆。
甚至,他或者还会失落,原本一段乱伦却又无须负责的特殊经历,由于去掉了那层糜烂的色彩而变得平淡无奇了许多,于是本来十分精彩的回忆也变得不那么精彩了。
他究竟会怎么想?他究竟会怎么想还重要吗?
而江家的人并未谈起章家所去的这个“国外”究竟是哪个国家,兴许是章氏的确低调,以至于散布八卦的人对于这个信息都不能确定。而假如他们提到过哪怕一次加拿大,就算只是一种可能性,后来的心月都决不会去沾“睿超国际”的边。
可她究竟是没有得到完整的信息,糊里糊涂地就进了这家公司。
而当她看到那个人以章允超的名字重新闯入她的生活的时候,她就明白,对于他自己的身世,他到底是完完全全知道了真相。
这一切,究竟是滑稽,还是残忍?
——
这年夏天,“睿超国际”的一系列暑期项目基本上都进行得很顺利。第一年进驻中国就能取得这样的业绩,公司上下都很振奋,高层还特特举行了一场奢华的酒会,以示庆功之意。
庆功之后没几天,有一次彭海涛在经过总裁办公室的时候,从未掩牢的门缝里听到了这样一段争执——
“我承认心月是做得很好,但你不觉得还是不够吗?”这是Sarah的声音,“她四月份才转到这个项目组,那时候前期的所有环节,从策划到宣传再到销售,基本上就算不是已经完成也都到了尾声,她全都没有跟过,就算后来组织和执行得不错,她也还是没有得到完整的训练啊。我还是那个意见,她至少要再做一期,正好从现在开始,把明年国内夏令营的整个流程从头走一遍,然后再调到国际项目部去。”
“现在让她到国际项目部,正好从最开始的策划参与起,也是一样的。”章允超的反驳慢条斯理,听起来毫无杀伤力,却不容反对。
彭海涛还想听下去,无奈有几个女同事打打闹闹地从走廊尽头拐了过来,叫她们看见自己在偷听就不好了。
而且这几个吵闹的八婆弄出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后门便紧紧关上了。
彭海涛只好挠挠头,懊恼地走开。
而办公室里,Sarah的神色终于从坚持变为挫败。
她静默了半晌,才轻声说:“允超,你也不用做得这么明显吧?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喜欢心月。那次复活节的活动上,你不就是故意要把那盒巧克力送给她的么?那是今年瑞士出的情人节限量珍藏版,我托了我定居在那里的同学都没买到,你到底是怎么能那么神通的?还有那天早上心月脖子上那些痕迹也是你的杰作吧?”
她苦笑了一下:“你喜欢心月,也在情理之中,英雄难过美人关哪!可是公司并不提倡办公室恋情,这是你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