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千秋节上被飞溅的碎瓷划伤脸面,齐嶂除了新年向敬安帝和皇后拜年之外,还是头一次这样公开露面。那块碎瓷在他眉峰上斜斜飞过,留下了一条寸长的疤痕,皮肉凸出,一直伸向印堂,虽然用了许多好药,但据说是因为那个碎碗当时盛着什么药膳,药汤渗入了伤口,因此仍旧留下了一条浅褐色的痕迹。偏偏本朝男子十五岁束发,讲究露出额头,因此这道伤痕根本无法遮掩,只能每日浅浅地敷上一层粉,但因为伤口收缩略略高起,正面看或者不显,从侧面却看得清清楚楚,敷粉也无法完全遮住。
齐峻扫了一眼齐嶂的额头,淡淡道:“二弟说什么?我何曾笑过?”海风呼啸,两人说话都要略略提高声音,齐峻并不相信齐嶂能听见自己刚才的冷笑,只怕是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了。
齐嶂却只笑了笑:“是么?那怕是我听错了。”便回过头去专心致志地望着前方雾气迷茫的海面,仿佛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船在雾气中行驶了很久,真明子几次将手臂换了方向,水手们就得跟着转换帆的方向,将大船调头。这么折腾了半天,连敬安帝都有些不耐烦了,转头对王瑾道:“去问问国师,这船还要开多久?”
王瑾还没过去,真明子身边的道童已经转身向敬安帝行礼,脆生生地道:“回陛下的话,师父这是请下了真仙附体,为船指引海上仙山的方位,若是打扰了真仙,仙山也就去不得了。”
一番话把敬安帝的话又堵了回去。皇后不由得就轻轻撇了撇嘴,低声道:“仙山仙山,船开了这半天,仙山到底在哪儿呢?”
皇后话音未落,另一个道童突然指着前方喊了起来:“仙山!是仙山!”
众人急忙都抬头看去,果然前方雾气渐渐消散,隐隐有连绵的山峦显现出来,看起来还有几分模糊,但确实是山峦的模样,若细看去,那山峰之间仿佛有无数的亭台楼阁,似乎还有什么在山间走动。敬安帝不由得站了起来:“果然是仙山?”
“恭喜陛下!”两个道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陛下福缘深厚,果然见到仙山了!”
此时云雾散得更开,有阳光从云层中漏下来,远处的山峰看得更加清楚——山脚被云气托举着,像是在半空中飘浮,阳光给那些楼台都镶了一层金,更加显得金碧辉煌,美不胜收。敬安帝已经惊喜地走到了船头上,连皇后都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地方?”
“回娘娘的话,是仙山哪。”一个道童伶俐地答道,“海上有十洲,其中有一洲名方丈洲,在东海中心,正方形,边长五千里,是群龙所聚,有金玉琉璃之宫,群仙不升天者在此往来,耕田种芝草,就如凡间农夫种禾稼一般呢。”
“这么说,这就是方丈洲了?”敬安帝极目望去,指着山中激动地道,“快看,那不是龙吗?”
齐峻随他手指处看过去,果然那山峦之间似乎有些长长的东西掠过去,只是离得太远,饶是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然而那山峦却是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便是齐峻心性坚定,此时也有些惊疑,不由得转头去看知白,却见知白凝目看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泛起几分讽刺的笑意来,便知其中有些蹊跷,低声问:“怎么了?那不是仙山?是不是什么妖异?”
“大哥!”齐嶂却提高声音喝断了知白将要出口的回答,“举头三尺有神明,何况仙山在前,大哥切莫如此不敬,免得仙人怪罪,倒碍了父皇——”
他话犹未了,真明子忽然全身一震,喷出一口血来,仰天栽倒,惊得两个小道童失声惊呼。敬安帝此时已顾不得别人,只指着前方连声道:“快开船,快开过去!”
水手们不敢怠慢,连忙扯起满帆冲着那云中山峦行驶过去,可是借着海风一直行驶了半个时辰,那山峦仍旧在远处,丝毫也没有接近。不仅如此,那山峦反而渐渐地模糊起来,最后竟像烟云一般消散了。
敬安帝怔怔地站在船头,手紧握着船舷,牙咬得格格作响,半晌才猛地转过身来,大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真明子仍旧躺在甲板上不省人事,两个道童围着他惊惶失措,见敬安帝喝问,连忙都跪下道:“不知为什么,请来的仙人突然愤而离去,连师父都受了伤,那通往仙山的路无人指引,自然也就断了。这,这是仙人发怒,将仙山遮住了!”
“仙人为何会突然离去?”敬安帝眼看仙山近在咫尺,却又忽然消失,简直恨得无可如何,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憋得太阳穴附近青筋暴跳,若不是还要留着两个道童问话,就要一脚踢上去。
两个道童不敢说话,只是砰砰地磕头,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悄悄就向齐峻看了过去,口中嗫嚅道:“大约大约总是有人冲犯罢”
敬安帝的目光跟着就向齐峻转了过去,齐嶂就站在齐峻旁边,连忙撩衣跪倒:“父皇,大哥只是无意失言,并非有意得罪仙人,父皇千万不要怪罪大哥!”
“二弟这话说得实在蹊跷。”齐峻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吃了一惊,但齐嶂一开口,他反而镇定了——什么仙山,什么仙人指路,分明就是装神弄鬼,等着在这儿给他挖陷阱呢!
“我且不知我何处失言,倒要烦二弟替我请罪?父皇这里才问,二弟就急着把罪名扣到我头上了?二弟对我这个兄长,还真是关切呢。”
敬安帝一肚子的火气,被齐峻这样一说又有几分疑惑。两个儿子彼此间有些矛盾他自是知道的,故而一时之间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然而仙山明明看见了却又消失却是事实,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厉声道:“快将国师救醒!”转眼看见知白默然地站在一边,猛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位仙师,便强压火气道:“秀明仙师看,这是怎么回事?”
知白目光在真明子身上打了个转,又转眼过去看了看齐嶂,沉吟不语。
齐峻的心陡然提到了喉咙口——知白曾说过齐嶂才是身有龙气的那一个,若依他的说法,将来这大位必然是齐嶂的,如果这时候他倒戈齐嶂,那么
真明子就在这时候悠悠醒转,咳嗽一声,又吐了一口血出来。敬安帝立时顾不上知白,快步走了过去:“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真明子苦笑一下,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齐峻看了一眼,勉强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陛下万勿着急。得见仙山,便是陛下与仙山有缘,虽然——不过是一挫折耳。贫道愿为陛下去海上寻觅仙山!”
“去海上寻觅?”敬安帝皱起眉头,“朕不能亲临仙山,便是觅着又有何用?”
“陛下有所不知。”真明子抹去嘴角血渍,侃侃而谈,“这仙山之上种有灵芝瑶草,有一种名为不死草,食之可得长生。陛下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不可随意弃了臣民出外求仙,贫道愿为陛下去海上求这不死之草,让陛下长生不老。”
敬安帝怦然心动。做皇帝的,权势尊荣已达极致,所求的无非便是长命百岁。如今仙山已在眼前却又无路可通,他心中的懊恼愤怒实在已达顶点,若不是齐峻是一国储君,说不定方才就要叫人将他拖了下去斩首泄愤。此刻听真明子所说,这长生竟还有一线机会,不由得追问道:“仙山近在咫尺,朕都不能登上,莫不是福缘浅薄之故?若是如此,这海上寻觅岂不更是虚无缥缈?”
真明子摇头道:“陛下此次未能登上仙山,依贫道看,并非陛下福缘不够,而是——事出有因,也算陛下的一劫。天意究竟何如,贫道虽修道多年,也不能完全参透,只是愿为陛下出海寻觅,若陛下真有福缘,贫道定能携仙草而归。”
敬安帝思索片刻,终于道:“这海上仙山缥缈难及,国师——怕是需一条大船罢”这意思,便是已同意了。
真明子立掌道:“无量寿佛,仙山虽缥缈,有缘人可到。贫道确需一条大船,须装载童男童女各一百人,另干粮清水等,才好出海。”
他虽说是一条大船,但光童男童女就要二百人,加上随行的侍卫、仆役、水手,还有各样器物食水,别说一条大船了,就是以敬安帝坐驾的规格,至少也得三五条船才装得下。敬安帝也不由得有些沉吟:“童男童女何用?”
“童男童女乃清净之身,正与仙山清净之气相合。”真明子不慌不忙,显然是胸有成竹,“有道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大有利于觅到仙山。”
“胡言乱语!”齐峻终于忍不住了,“两百童男童女,这是多少户人家要骨肉分离?国师口口声声说寻觅仙山,若是寻不到,国师想来也不会回来了,那些童男童女呢?他们的父母亲人呢?国师平日悲天悯人,怎的这时竟不恤人情了?”
真明子一脸的慈和:“殿下此言差矣。得见仙山,这些童男童女皆是借了陛下的福缘,乃是有些修道之人穷尽一生都难得之事,非有福者不得为之。殿下却只看到了骨肉分离,也难怪今日——”后头的话,他谨慎地收住了,但在场之人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因齐峻不敬神仙,眼里只看到求仙的害处,才导致今日仙山出现又消失,令敬安帝失之交臂。
敬安帝面色铁青。齐峻说百姓骨肉分离,岂不是置他这个天子于不义之地?何况他话里分明是说真明子根本寻不到仙山,岂不是说他这个皇帝并无长生的缘分?他忍了又忍才没有斥责齐峻,只冷着脸向真明子道:“既是如此,待回京之后——”
“陛下。”知白却在这时候开了口,顿时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敬安帝更是有几分急切地道:“秀明仙师有何高见?”虽然仙山是他亲眼所见,但真明子说出海求仙,听起来总有些虚无,他心中也实在是没有底气,若是知白也说求仙有望,那他就踏实多了。
知白轻轻咳嗽了一声:“方才依道童所说,那仙山应是方丈洲了?”
两名道童看着他,神色中颇有些警惕。敬安帝微微皱眉:“仙师可是有什么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