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妾如今年纪渐大,不能亲自给陛下献舞了。”叶贵妃也是三十往上的人了,难得这些年还能保持着腰身纤劲舞蹈一番,今年却实在是力有未逮,“不过,臣妾也精心为陛下排演了一支新舞,这里头,还有国师帮忙呢。陛下一会儿若看得好,可要重赏臣妾才行。”
这样明晃晃地炫耀宠爱,皇后在一旁虽然极力抑制,目光中也不可遏制地露出了不屑与嫉妒、恼怒与些微羡慕的复杂神色,那些年轻的嫔妃们城府不深,更是神色各异。敬安帝却全未注意,只是带几分惊讶地道:“还有国师帮忙?好好好,朕更要看看了!快快演来!”
叶贵妃微微含笑道:“陛下,臣妾要先将这殿中烛火熄了。”皇帝所在之处,灯火必须通明,以免有人趁阴暗有不轨之举,若不是叶贵妃,怕还真没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敬安帝却是欣然应允,当下宫人们一阵奔忙,清凉殿中大半烛火便被熄灭,仅剩的几盏也被纱罩罩住,整座大殿里只剩下极微弱的光线,倒显得外面反亮了几分。
叶贵妃轻轻击掌,忽然之间,大殿外头、太液池边,便突然明亮了起来。只见太液池畔已立起了数十盏宫灯,每盏灯后又立一面巨大的铜镜,将灯光反射到池面上,照得一片雪亮。大约就在方才殿内妃嫔献技的时候,太液池面上已经聚集了十余名舞姬,虽然天气寒冷,却是人人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水面上摆出飞天仙子的姿势。咚地一声鼓响,丝竹齐鸣,这十余名舞姬就在水面上由静而动,舞蹈起来。
敬安帝眯起眼睛:“这水上——爱妃真是好巧的心思!”那水面上原来都用木板制成莲叶之形,铺在水面上远看如真莲叶一般,这十余名舞姬竟像真是在莲叶上舞蹈了。
叶贵妃嫣然一笑:“陛下还没看到好处呢。”
“还有好处?”敬安帝惊讶起来,“朕倒要好好看看。”
齐峻环视太液池,却已经看出了蹊跷之处。那数十盏宫灯之后并无宫人侍立,每盏宫灯相隔三尺左右,一圈绕下来有数十丈之远,方才却是在一瞬间同时亮起,实非人力所能做到。他也听说过前朝有用丝线涂以油脂串过烛芯,不必人力便可点起数百盏灯火之举。但那丝线燃烧也要有个时间,烛火亦是逐一亮起,绝不可能做到同时点亮。更何况若是细看,每盏灯后那巨大的铜镜竟是微微在转动的,无论那些舞姬前进后退,铜镜总能将灯光恰好聚在她们身周。
齐峻看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后背上便微微起了一层寒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知白。为示两位方外之人的超然地位,真明子的位置在叶贵妃下首、齐嶂上首,而知白就在齐峻旁边。他正也微眯着眼睛瞄着那些铜镜,片刻之后,红润的唇角轻轻翘起,又带几分不屑地往下一撇,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轻蔑神情。
“是什么?”齐峻端起酒杯遮着脸,低声问。
“五鬼搬运法。”知白很不屑地回答,“小伎俩。”
他还没说完,大殿里已经响起一片轻轻的惊呼,太液池上的一片莲叶忽然凭空飞起,直升到三丈多的高空,而四下的铜镜随之后仰,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斜斜立在地上,将灯光聚于半空。那莲叶方圆不过数尺,上面站立的舞姬身材纤瘦,是十余人中唯一穿着宽袖舞衣的女子。此时北风呼啸,她衣袂飘飘立在数丈空中,就在那小小一片莲叶上辗转腾挪地舞动起来。四下丝竹之声更急,忽然间这舞姬左袖向外一挥,只见一朵朵鲜花自她袖中洒出,飘飘摇摇地向地下坠来。
殿中众人发出第二次惊呼,舞姬双袖挥动之间,无数花朵从她衣袖中洒落,刚刚落地便又消失不见,一时间漫天花雨,美不胜收。只是那舞姬身上穿的纱衣极薄极透,谁都看得出来她袖子里根本什么都藏不住,可是偏偏这些花朵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地飘落,引得众人目眩神驰,连窃窃私语都顾不上了。片刻之后丝竹齐寂,只留一缕笛音清越而上,越上越高,那舞姬的舞步也随之越发急促。蓦然间又是一声鼓响,舞姬最后一次挥袖洒落花朵,四面的宫灯齐齐熄灭,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那缕笛音袅袅盘旋,良久方散。
清凉殿内寂然无声,半晌,才听到敬安帝长长了吁了口气,缓缓吟道:“天女散花,缀山林之草树”
随着他的吟诵,清凉殿的大门推开,齐嶂一手持着紫竹笛行进大殿,他身后跟着那个舞姬,身上的纱衣随着她的走动如水波一般拂动,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一般。齐嶂一进殿就长揖下去:“儿臣献丑了。”
“是你吹的笛子?嗯——”敬安帝拈着颌下的微须含笑点头,“果然又进益了。舞跳得也好,赏!”
舞姬盈盈伏地:“奴婢谢陛下赏。”她生得眉目秀媚,声音也是清甜动人,敬安帝不由得仔细看了她几眼:“你叫什么名字?几时进的歌舞坊?”
“奴婢是今年才入宫的,原姓林,贵妃娘娘赐奴婢名为‘纤阿’。”
“纤阿?”敬安帝沉吟着。他好长生之道,自然对这些灵异志怪之书涉猎不少,纤阿是月之御者,联想到在蓬莱的那次梦登月宫的旅程,他对眼前这舞姬自然又多了几分好感,“传旨——赐纤阿为采女,住——”
“陛下,就让林采女住在臣妾的两仪殿可好?臣妾也正想有人切磋一下舞技呢。”叶贵妃适时地开口,眉目含笑。
新宠与宠妃共居一殿,那对敬安帝倒是十分方便,当即就点了头。舞姬纤阿——不,现在要呼为林采女了——含羞带怯地谢了恩,立刻被敬安帝召唤到身边捧壶斟酒了。说起来这种事应该是宫女来做的,但在这时候,能到皇上身边去,却代表了莫大的荣宠,使得底下的低位嫔妃们眼里都带上了嫉恨的神色。
叶贵妃眼里却带上了笑意,转头若无其事地笑问皇后:“听说娘娘今年精心排了一台戏,臣妾从开席就等着看呢,几时才能开唱?”
皇后再笨也知道这时候上戏根本讨不了好。叶贵妃这场天女散花舞实在是精心准备不说,单是方才林采女在半空中舞蹈并洒下无数花朵的场面就够叫人震撼,哪是什么戏能比得上呢?但她又决不能损了皇后的脸面,看着叶贵妃含讥带讽的眼神,脾气一上来了也顾不得什么,当下沉着脸就要叫开戏。齐峻知道不好,咳嗽一声欠身道:“贵妃娘娘想是糊涂了,戏都是宫里班子准备的,岂有堂堂中宫亲自排戏的道理?”
这话分明是在讽刺叶贵妃身为贵妃却自降身份与歌舞伎们行伍,叶贵妃眼神一冷就想说话,齐峻却已经离席而起:“父皇,儿臣倒是准备了一支剑舞,只是不知能不能入父皇的法眼。”
“剑舞?”敬安帝倒有些兴趣,“舞来瞧瞧。”
叶贵妃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素不爱歌舞,今日居然要演剑舞,臣妾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想来定是林采女远远不能及的了。”
齐峻并不回答,只是向冯恩略一示意,冯恩便送上一柄未开刃的剑来。他说准备剑舞倒也不完全只是临时起意,自打知道叶贵妃又在精心排演歌舞,他便私下里也准备了一番。要说服皇后与叶贵妃相争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而他自己确实素不近歌舞,唯有另辟蹊径。好在他没有一日放下过习武,将剑招稍加变化,虽然比不上专门舞剑的舞伎,却有一项好处——没有人敢在宫里演剑舞,万一有人趁机行刺怎么办——就是敬安帝从前在王府里,也没看过剑舞,他占了头一样,就是想说不好也没得比较。
叶贵妃也极快地想到了这一点,心里暗恨齐峻取巧,嘴上却道:“快将灯烛都点起来,好看看殿下为陛下献舞。”
“且慢。”知白忽然笑眯眯地开了口,“方才林采女的舞有国师相助,倒是巧了,殿下的剑舞,贫道也是略有些锦上添花的小技。”
敬安帝顿时大喜:“好好好!朕正要看看仙师的手段!”
齐峻不由得也看了知白一眼,这事儿可事先没商量过。知白却笑嘻嘻地回看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捡了一只白瓷净釉碟子,抬手就往敬安帝背后的铁画屏风上扔去。这举动吓了众人一跳,人人都等着听见碟子落地摔成八瓣的声音,却见那碟子稳稳当当竟贴在了屏风上,而且正正扣在那轮圆月的位置。众人正惊讶间,那碟子已经微微放出光来,且越来越亮,最后竟照得清凉殿中每个角落都是银光闪烁,既明亮又极柔和,仿佛真是天上圆月落进了殿内。
敬安帝连声赞叹,知白却还没完,将自己用的一双牙筷拿在手中,轻轻甩手,一支牙筷又奔着屏风上的碟子去了。这次没人惊呼,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只见那筷子投进一轮银光里去,半点动静都无,片刻之后,银光中心渐渐显出个黑影来,且越长越大,渐渐显出个人形来,瞧着广袖长裙身姿婀娜像是个女子。
没等敬安帝开口询问,知白已经用另一只牙筷敲着自己面前的酒杯,亮开嗓子唱了起来:“击瓯歌,谁人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
从来没人听过知白唱歌,只知道这位秀明仙师平日里说起话来都是缓声细气的,谁知道此刻亮开嗓子,竟然称得上清越高亢,虽然不如专门的歌者那么婉转入微,却自有种不羁的野趣。在他的歌声里,齐峻拔剑出鞘,就在清凉殿的大殿上挥剑起舞。
28、湛卢 。。。
清凉殿大殿之内;到处都流动着如水的月华;齐峻就在这月华之中闪转腾挪。他手中的剑虽未开刃;但剑柄上缠着长长的金丝流苏;甩动起来有金光闪烁,十分好看。
知白高踞席上;击箸高歌:“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上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他越唱越是响亮,简直是声遏行云;清越的声音里居然蕴藏了难以形容的苍茫高阔。齐峻开始还有担忧自己舞的剑与他的歌合不上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