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一提起这两个字莫如鼻子有些发酸,是啊,从小到大师父连巴掌都不舍得往他身上招呼,偶尔手指割破个小口子他都会难受半天,用透气的丝棉层层仔细包裹上,好几天都不让碰水,洗脸洗手都让侍卫们团团伺候着,一天至少亲自换三次药若是看到心爱的徒弟被人打得浑身是伤,恐怕会和那人拼命的吧。
“蹬蹬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雨忙将被子搭在公子身上,起身擦干眼泪。
林峰一掀门帘,反手带上门到莫如床前单膝跪下,想掀开被子却被莫如制止。无奈扭头问小雨,“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鞭子入肉太深,一直无法愈合,衣衫摩擦的地方红肿发炎。”小雨抹着眼泪。
林峰皱眉,那天夜里自己背着浑身是血的公子在密林中和狼群浴血奋战后,他分明听到身后的人伏在他耳边说:“送我回家。”林峰含泪答应,“好,天亮了咱们回山庄去。”可第二天公子却仿佛浑然忘了,忍着伤痛披上粗粝的棉衣为那残暴的家伙极尽掩饰。
萧倬凡不配有这样的儿子!看到公子身上新添的鳞次栉比的伤痕时,林峰拔剑杀了那人的心都有。
今天,他又一次劝说公子离开时,莫如没有像往常一样拂袖而去,只摸着胸前那块玉佩淡淡道:
“容我想想。”
进城后,萧倬凡还住在以前的房间里,本以为自己这家门逆子的一应之物早被愤怒的父亲付之一炬,却不料房内桌椅摆设和他离去时丝毫不差,尘封了十六年的回忆扑面而来。坐到宽大的书桌前感慨万千,习惯性得伸手向下摸去,不由脸色一变,不知是谁又将他四处藏匿的藤条塞回暗格之中。
院里本有间偏房空着,可莫如却坚持不肯和他同处一院,让人将行李搬至二门外的客房之中。萧倬凡真恨不得当了满府下人按了这小子再揍一顿,只是儿子苍白面容下毅然的神色写就“决不妥协”四字,想到他身上的伤也只得暂时咽了不满,任由他去。
午后的阳光慵懒,父亲和大哥忙得晕头转向,自己却大小事情都插不上手,萧倬凡只得让丁义唤莫如过来吩咐几句,不大一会儿丁义回话:“少爷不在房内,小雨也不肯说他去了哪里。”
萧倬凡心中恼怒,看来是存心躲了我!不过是抽了他几鞭子,就算冤枉,爹打儿子也是天经地义,这小子居然就敢这样跟老子甩脸色!
一拳重重砸在桌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来回直晃,萧倬凡愤愤得摔门而出,前去兴师问罪,却在半路遇到一脸愁容的萧倬云。
“大哥,怎么了?”倬云面色惨淡,见了弟弟更是皱紧眉头。
“老二,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倬云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倬凡的心一个劲往下沉,数九寒冬额上冒出了汗。
说罢多时,兄弟俩相视无言,倬云双手按在弟弟肩上,“你要想清楚,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倬凡呆呆得望向祠堂,苍松翠柏之间的白墙格外醒目,苦笑道:“不用再想,倬凡已想了十六年!”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莫如所住的客房,先前的恼火已经烟消云散,他只是很想见见儿子,跟他说说话,仿佛自相认以来,除了斥责和狠罚什么也没为儿子做过,甚至不知道莫如的生辰和喜好,真的很过分。
莫如的房间仍然一如既往的整洁、淡雅。尽管是偏远小城,林大总管还是很有办法得弄来一堆坛坛罐罐、笔墨纸砚,地上铺着厚密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把一间又脏又破的房间收拾得焕然一新,高贵温馨。
莫如确实没在,只有充满敌意的小雨蹲在一旁煎药,见到萧倬凡连招呼也不打,倬凡自行坐在书桌前等着。
桌上摊着画了一半的水墨山水,青山绿水,繁花丛生;渔翁垂钓,少女放牧;好一派世外桃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小雨有意无意对着萧倬凡猛扇一通,呛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倬凡却恍然未觉,起身拿过床架上的一件白衫细细看着,补过的针脚处血迹虽已洗去却仍是淡淡可辨。
“莫如,他,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倬凡和气得看着小雨。
小雨咬着唇不说话,埋头煎药。
萧倬凡长叹一口气,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自己那天确实下手重了些,加上蟒鞭的威力,伤口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好。
眼看一个时辰过去了,小雨连杯茶也没给倒。
萧倬凡落寞起身,“莫如回来后,让他即刻来见我。”
小雨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站起身朝外狠狠吐了口吐沫,“我呸!”
风暴之前(二)大修
被逐出萧家十多年的逆子萧倬凡居然被允许入城,还住进了萧府,这条消息犹如平地炸雷,众说纷纭,越传越玄。几个位高权重的族人一番议论后均表示怀疑:不可能,以萧毅的性格怎会向个晚辈低头,其中必有文章,众人怂恿萧毅的胞弟——四爷萧远打着问候的幌子去探看究竟。
分宾主落座后,萧毅阻止了正要开口的“四爷”,回过身招招手,屏风后落落大方走出来一个俊逸少年,躬身立到萧毅身后。
萧毅低声对少年说:“这位是我的四弟萧远;那是他的长子萧立”四爷看着有些迷茫,这派温和的声音竟发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哥。
“大哥,这位是?”萧远乍着胆子问了一声后,手心开始冒汗,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打断了掌门说话。
萧毅果然不满地看了萧远一眼,却没发作,望着身后的少年平和得说:“他是我孙子——萧莫如!”
少年当下抱拳:“四爷爷,各位长辈,莫如有礼了。” 态度不卑不亢。
萧远仔细打量着那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却表现出与年龄很不相符的沉静、冷峻;一双眸子和萧毅的一般厉如寒冰,令人望而生畏。
萧远告辞出来,围着府门前等候消息的人一拥而上,萧远拉着一张苦瓜脸劝慰众人的同时自我安慰:“各位从此可以不必再争了,老爷子心目中已经有了萧家继承人了!奶奶的,萧老二的儿子还真是个角色。”
众人怏怏散去,对萧莫如的敌意显而易见,萧彤被设计致残后,包括四爷在内,几个家有才俊的族人为了争夺萧家继承人一位已明争暗斗好几年,正闹的不可开交,现在居然盼来这么个结果。这回倒好,这几家手握重权的长辈空前团结,对萧倬凡和他儿子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莫如从萧毅房里告退出来,找了一处冷僻的墙角,肩膀顶住墙,满脸冷汗哆嗦着手去袖子里摸金针。金针在合谷、人中、百会、少商等要穴间不停捻转,强刺激下意识恢复清醒,又在墙根蹲了半晌,呼吸渐渐顺畅,五官正常运作。墙内两个下人的对话声进入耳廓。
“忠叔,这次真的要动极刑吗?”
“是啊,你小子运气不错,萧家都二十多年没动过这家伙了。”
“那萧二爷岂不是死定了?”
“嘘,你作死啊。”忠叔骂道,“少管闲事!主子的死活也是你这等奴才议论的?”
顿了顿,那个年轻人有嬉皮笑脸讨好道,“您老见多识广,一定知道那刑罚为什么叫‘千创百孔’吧?”
“哼,那是。”忠叔得意了一下:“那不是普通的刑杖,棍头上有几十根一寸多长的木刺,一棍下去身上就十几个洞,你算算一百棍打下来还不是上千个创口,数百个洞吗?武功再高也没用,任谁也扛不住这样失血?所以这极刑之下至今没有活口”
莫如扶了墙,脸色煞白,一口血喷出。
夜色渐深,萧家已经宵禁。
小雨替公子掌着灯,莫如完成了山水画的最后一笔,将笔搁回笔山,静静得看着。
青山秀水,烟笼苍茫,一派江南美景。
“公子,我也想家了。”小雨痴痴看着画上的一草一木,目光柔和起来。
“是想家?还是想小桃子啊!”莫如接过烛台放回桌案,朝小雨笑笑。
“都想。”灯下的脸涨得通红。
莫如的笑容黯淡下来,若有所思站起身,“我出去走走。”
门外狂风奔放,树木倾斜,一开门一阵风窜入,熄灭了桌上的烛火。
小雨忙取了衣架上的白狐皮裘犹豫道:“这儿夜里极冷,您这身子”
莫如接过皮裘,伸手拦了小雨,“别跟来。”
望着公子拐出院子,小雨才想起自己煎了一下午的药,还有那人给公子留的话。
“偏不说,您老慢慢等着吧。”小雨撇着嘴,畅想着萧倬凡左等右等不见人的焦虑样子十分解气。
高高的牌楼后是一座清净的小院,森严肃穆,古木参天。这里是萧家列祖列宗灵位所在地——萧氏祠堂。
门口有萧氏子孙轮流守值,敬香添油,火种长明,莫如轻轻一提气从后院矮墙上跳了进去。
祠堂比别院的那间耳房大得多,也张挂着列位祖先的画像,只是供桌上供着灵位,而不是板子。祠堂两侧的木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惩戒不孝子孙的刑具,木枷、铁链、皮鞭、棍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阴森可怖,不知这些家法背后隐藏着多少萧家亡灵。
莫如屏气凝神,在一排刑具中一一辨认,却并没有忠叔所说的“千创百孔”,难道那个老奴在骗人?仔细将屋内所有摆设都查看一遍仍是没有,莫如自嘲得笑笑,自己居然被个老家伙蒙了,白揪心大半天。走到门前顿足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他看见了一个白布长条包裹挂在主梁之下,祠堂正中。
取下包裹打开,一本册子滑落出来,莫如弯腰拾起,打开册子,暗褐色斑驳得字迹是用血写成:
萧氏不孝子孙,犯以下重罪者,受满一百杖“千创百孔”,以血洗罪,保留族籍。
反叛、忤逆、通奸、不孝、不睦
丙寅年,萧子成,四十八杖毙;
辛卯年,萧礼,六十二杖毙;
戊午年,萧封,五十六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