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妘箬是道德天尊座下的司药神君,原本应在太清三十三天的她,却出现在这片桃林。三月初三,孟妘箬一手提着竹编花篮,一手轻轻拢下东南枝头上的桃花一枝,放在鼻下细细闻着,秀眉如远山微微蹙起。
白溶在不远处的凉亭中一边煮着桃花酿,一边闲散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他知晓她是在凭借花香辨别哪些是绽放不久的新鲜桃花。
白溶看她篮中的桃花堆成小丘,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负手立在她身侧,她手捏桃花瓣闻香,抿唇微笑,并没有察觉来人正含笑欣赏着自己。白溶后来用“动如涟漪,静若清池”来描述那时的姑姑,诚然,姑姑那样的美人,动静之间都是好看的。
白溶本不想打扰她,或者说是不想惊扰她的静美之态。最终还是不知不觉地开口,就如同他不自禁地站在她面前。眼风扫向竹篮却停留在她柔美细长的手指,柔声道:“姑娘,你将在下东南枝的桃花尽数摘去,这样不大好看。”说着做出心疼至极的表情。
他以为会使她有些惊慌错乱,毕竟这桃林的主人正站在她面前,在质问她为何毁了他的桃林。她却平静得出乎他的意料,眼光流转看他一眼,淡淡道:“仙君可知,花堪折时直须折?”
这样一问,他更加起了兴致,浓眉一挑看向她。
她莞尔一笑:“娇花只留春,□容易去。”
他心中暗自赞叹她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爱花之人不采花,可眼见得花败容颜不复亦是残忍,不如将盛开即谢的那些采下枝头,早早摆脱东风摧残。
他呵呵笑道:“姑娘所言极是。”
“仙君不亦是个惜花怜花之人吗?这桃花酿甚是香醇。”她清冷一笑,微微施了礼,算是与他道别。
他却伸手拦住她,心底揣测这样挽留她是否有些无礼,可若是此时放过,再见她怕是又要等上一年。
他略微后退一步,以此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彬彬有礼的:“姑娘这样怜惜在下的桃花,可否与姑娘饮上一杯以表谢意?”
她轻笑一声:“皆道仙君是个恣意风流的人物,如今见了,果然”
这三十六天上上下下皆以为他是个处处留情的情圣仙君,却暗含了天大的冤情。他是掌管凡尘的司缘仙君,这里有一棵连理树引得不少含了情愫的神仙来为自己的姻缘祝祷。其中不乏一些情窦初开的娇娥仙女们,她们来到这里凡是见了白溶的,无一例外皆倾心于他。
毫无桃花缘的司命曾对他嘲讽道:“你只淡淡看她们一眼就能将她们俘获,还真应了这桃花景色。”
白溶晓得他的调侃也暗藏了羡慕,每每只是摇摇头,表示他无心留恋情爱之事。说是凡尘姻缘见得多了,心有余悸不敢沾惹。他这样认定不过是还没有遇见那个让他钟情的女子,自遇到她的这一刻起,万般端丽美景毫无颜色。
他暗自欢喜,无论她怎样看他,至少是认识他的。可惜他却没来得及问出她的芳名,便让她轻易逃脱了他的痴缠。
后来他曾向司命提及此事,司命嘲笑他:“还说无心贪恋情爱之事,只一面就魂不守舍了。”
任司命说他什么“口是心非”、“装腔作势”,他都颇有涵养地一一应下,让司命占自己这么大的便宜,不过是等他说出她的名字“孟妘箬”。
末了,司命好心提醒道:“她可是出了名的清冷美人,素来不解风情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他听了不以为然地笑笑。
不过几日,白溶不知怎么将自己弄得比司命还要清瘦,一副体弱多病的摸样。到了太清找孟妘箬求药,这中苦肉计亏他想得出,只可惜却没能见到她,甚是不幸地多沾染了一个叫戚月的仙女。
他刚要离开,这叫戚月的仙女硬是拉着他不让走,还唬他:“仙君这病已深至骨髓,如若不治怕是”他拍着心口想,若不是他亲自将自己弄成这副形容,怕是要被她吓得魂飞魄散了。
好不容易回到桃林,司命在那里等他,又是一番取笑:“这计策亏你想得出,难怪人家戚月会看上你,你这样别有一番清韵。”
白溶从容听他取乐,并不理睬,问他:“你来这里可有妘箬的下落?”他心中已有定论,司命找他应该会带了她的消息,若是没有便不会由他取乐。
司命敛了戏谑神色,笑意中藏了几分意味。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给他:“她去了凡尘,说是想经历情劫,想知何为动情。”看了眼白溶,“这姻缘部分是由你添上一笔,还是你去言传身教呢?”
白溶墨色的眸子闪了闪,他知晓,自那日以后她终是动了情的,否则不会下界历情劫。他自然选择后者,并带根完好的红线来到人间。
他们再次相遇,初春细雨飘下,她一人独立桃树下,愣愣看着花瓣上坠坠欲滴的剔透水珠,在这片淡粉色的映衬下,仿若是一场胭脂雨。
他与她并肩而立为她撑伞:“桃花雨后娇,姑娘还是等雨停了再来赏花吧。”她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如所有凡间女子一般,羞涩一笑。红线系,姻缘牵,如此便有了一生的相伴。
成亲那晚,他地拿出一支羊脂白玉的发钗,一丝不苟地在她绾起的青丝上比了比,为她插在发间。轻声道:“妘儿,你为我绾青丝,我为你挽情丝。”他从背后环住她,吻上她的一头青丝。她娇羞地笑着,攀住他的肩。
几十年光景匆匆而过,她不再是青涩娇美的女子,他亦不能是玉树临风的青年。他们的人生迟暮,曾经并立于花下,而今对坐在残风斜阳下。神仙没有什么白头偕老只有长生不老,而今能与她相伴到老,感觉甚是圆满。
她颤颤地拿出一支一模一样的羊脂白玉的发钗,颤颤地为他竖起华发。她似是预感到人生已行至尽头,伸手轻轻抚上他苍老的脸:“白溶,来世我还会为你绾青丝,而你可愿为我”话还未说完,她的手如桃花颓败枝头,坠落而下。
他紧紧抱住她,明明她此时应回归天界,他本不应沉沦在这生死离别的悲痛中,却还是有滴泪滑落,落在她的玉白发钗上。他将她葬于桃花树下,前一刻还满头华发的老者,后一刻变成风流倜傥的俊秀青年。他想着孟妘箬此时应在那片桃林等他,匆匆赶了回去。
他却没有如愿见到孟妘箬,等到的却是她去九幽冥任幽冥司主的消息,天君还特地为她修筑醧忘台。若只是一个黄泉一个碧落,亦是不能阻碍两个相恋的人,可她偏偏饮下了忘川水,忘记了从前过往。牵着二人的红线随之断开,落在解缘枝头。
白溶再没有找过孟妘箬,他将这段错过的姻缘埋葬得很好,一如从前饮酒、牵线、惹桃花。只多了两个嗜好,一是种植桃树,以致绵延百里,可这百里桃花终不会再有她的身影;另一个便是右手手腕处系着断成两根的红线,时不时会握在手中把玩一番,只可惜红线的另一端没有她。
☆、无果
微风拂过大片桃林,吹起层层涟漪。
这段错过的姻缘是否亦是这样轻柔抚过心头风过而无痕?说不出的喜悲。妖艳花瓣散于风中,这段错过的姻缘是否就此放过任由岁月留下碾过的痕迹?道不尽的遗憾。
白溶和姑姑有美好的相遇、清浅的相知、哀婉的相离,如今又承受着刻骨的相忘。纵然灼灼桃花,三千繁华,他想要的独独只有一个孟妘箬,但他的所爱为何执意斩断情丝?为何对这段过往只字不提?为何装作自己如喝了那迷汤一般,忘记白溶曾追她至凡尘,陪她走过一生?脑袋里顿时生出诸多疑问,萦绕良久,却也没想透其中缘由。
“呜呜”耳边有呜咽哭声打断了我的思路,不得不停止各种猜想。
我推了推孟姜:“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哭了?”
她抬头看看对面的尚沉浸在愁绪中的白溶,又看看我,才道:“你,你不觉得这是白溶讲过最苦情的故事吗?”
我当然不知从前白溶都给她讲了些什么样的故事,摇摇头。我摇头不是否定这个故事的苦情程度,而是不知这算不算她说的那些故事之最。
孟姜此时无瑕顾及我的反映,眼泪汪汪地对着白溶:“白溶,没想到平日里的你总是乐呵呵的,实则这四万年你心里藏着这样悲苦的经历。”
我眼巴巴地看着孟姜对白溶万般怜惜之情,她与白溶不愧是“忘年交”,到底是关心他的。想必此事孟姜会比我更加上心去帮他。
果然,她左右开弓抹了一把眼泪,对白溶道:“此事你放心,我一定说服姑姑回到你身边。”
白溶望向我们身后的那棵解缘腐木,叹息一声,似是有千斤重量。继续回忆道:“我知她去幽冥的第二日,便看到了我们的红线挂在那棵枯树上。这世间姻缘,断了才会挂在那里。”
“姑姑虽不提及往事,可她分明还记得你。”我急道,坚定这个理由可以不让他将就地放过。
他声音有些飘忽:“正是她没有忘记,却仍守在幽冥,不过是不想再看到我。终究她还是拒绝了我,或者她怨恨我出现在尘世,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听他这样说,我一时没了底气。他是这样了解姑姑,姑姑性子固执自己认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自她选择守在幽冥,心中已决心了断与白溶的姻缘。但是白溶说她怨恨他,我却万万不敢苟同,终于我想到了安抚白溶的蛛丝马迹。
我浅笑,缓声道:“姑姑并不怪你,甚至她是眷恋曾经的,否则不会还戴着白玉发钗。”
白溶的眼中有一丝光彩闪过。
我给他一个微笑:“若不是你们戴着相同的发钗,我不会想到‘绾青丝’的典故,更不会察觉你们之间有这样一段故事。”
孟姜忽然想到了什么,“呀”的一声叫出来。我询问地看向她。
她胸有成竹对白溶道:“姑姑确是还想着你的,否则五道”
在她这句话没有说完整之前,我慌忙中尽量保持平静地踩了她一脚。因踩得太过着急,把握不好